要我说,现在这个社会,可没有比晕车的人更倒霉的了。
首先就是受困于方寸之地,出不了远门。现代交通工具之于现代人,就好比翅膀之于飞鸟,鱼鳍之于鱼,竹子之于熊猫,是特别关键的东西。无论去哪里,都需要交通工具,近一点的地方,骑单车、电车、摩托车就可以了,但稍远一点,两轮车跑个七八十公里,实在费劲,这时还得靠四轮车!
可四轮车对晕车人士而言,犹如酷刑,污浊的空间里,上下颠簸,坐在上面就犯晕。那些一点异味闻不得,一点颠簸受不得的人,不消说,上了车就是一顿好吐。而对于那症状轻一些的,即使捱到了目的地,身心也备受摧残。让他愉悦地欣赏美景,品尝美食是很困难的。这时的他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为回程养精蓄锐。养好了,回程还得再熬一次那种苦!天可怜见。
在一辆车上,晕车的人和不晕车的人是很好辨别的。环视一周,那些扣好安全带,闭上眼睛就睡,且手里仅仅攥着一个垃圾口袋的,一定是倒霉的晕车人士。那些上了车就撕开零食袋,嘎嘣嘎嘣吃个不停,还有时间看看视频的人,绝无晕车的烦恼。
小时侯我也是晕车一员。记忆里最严重的一次,是从广东回四川过年,两天一夜的火车,我居然颗米未进,喝的几口水也多半吐了出来。要知道那时我不过十一二岁,可见生命的顽强!下了火车,双腿软若无骨,需要我爸扶才站得起来。上车前还很红润的脸变得面黄肌瘦,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为了克服晕车,我想了很多办法。最科学也是最没用的就是吃晕车药,那玩意儿也不知是怎么发明出来的,又如何被推销上药架的,吃下肚里与糖没什么区别,只是占个空间——到了车上,该吐还得吐。稍微有点用的,是撕橘子皮捂鼻子。橘子皮醒人的味道能够掩盖车里的汽油味,让我的脑袋好受点。但总的来说,都不太好使。
那时候的我厌恶坐车,经常幻想根治晕车症,直到初中的一节生物课,宣判了我的死刑,从此我知道了晕车与前庭发育不良有关。这个事实给我造成的打击不亚于校长宣布寒假年级补课。
因为我的晕车,身边的人都叹息,以后上大学怎么办。我心里也愁,总不能上个家里蹲大学吧,那我寒窗苦读十年算什么?那时的我在潜意识里认为,一辈子待在四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这一谚语成了我的思想钢印。
于是我一边呕吐,一边决定远走高飞。
那些年里,一趟趟远行锤炼着我的前庭,也丰富了我的经历。我越走越远,小学去了县城,高中去了市外,大学去了省外,距离家乡2000多公里的地方。神奇的是,我的晕车症渐渐好了。
如今的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汽车的速度与气味,开始云游四海。那个蹲在马路牙子呕吐不止的我冻结在回忆里,只在我看到有人因晕车难受时隐动一下。
但我爸的记忆似乎仍停留在多年以前。
2017年,爸爸开车送我去大学,每过一会儿就关切地问我一句,晕车吗?我摇头,后面问得多了我也厌烦,答得很冒失,不晕了!好像在怪他多嘴似的。
下车的时候我关门,父亲像是失忆了,他又郑重其事地问:“现在不晕车了?”小心翼翼的姿态,好像在期盼着什么。
过往的记忆浮现——我无数次蹲在马路边狂咳,像是要把肝脏都吐出来的灰暗痛苦的记忆。
仿佛想让他明白我已足够坚强,刻意越过他的身子,走在前面说:“早就不晕了。”
爸爸却并没什么表示,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很长一段路程里,他没再说一句话。
大学里好多次视频通话,他都在电话里责怪我:“现在坐车都不算什么,怪不得报了这么远的学校啊,也不怕爸爸妈妈想你。”我傻傻地笑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屏幕变黑了,仍然不移眼,渐渐地,眼睛发涩,有点疼,我突然想念起远方的父母来。
今年是我毕业后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一年,半年的工作经历足以让我领略到社会的险恶。每当我觉得失落的时候,家乡的山与水就出现在梦里,曾经拍下的照片成为我的慰藉,也萌生出回家的念头。这时的我才明白,原来我曾经想要逃离的地方,才是我唯一的港湾。
文/陈四茵
写于青岛市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