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车,一阵浓烈的太阳炙烤水泥大道的气味迎面扑来。身上沾满空调车厢里的异味,烟味,陌生人皮肤散发的气味。隐约想呕吐。我像快干瘪的花朵,有气无力地拉着行李箱过马路。站在红绿灯十字的路口,川流不息的车子飞快地从我面前扬尘疾去,霎时间,车辆后尾喷发的汽油味也不可避免地窜入我的鼻子,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灰尘咯得生疼。
拉拉扯扯的,终于回到了宿舍的楼下。使劲力气,提着行李上了三楼,拿出钥匙打开宿舍门。只有我一个人回来。忙碌清洁宿舍、铺床、洗脸、换洗衣服。终于躺在床上满足喟叹着。一觉好眠。
起床,喝一杯温凉的白开水,打开邮箱,发现来自他的一封邮件。点击打开它,全是他的照片,眉目俊秀,坚毅。轮廓干净明朗。浏览着他的照片,关于他的记忆如海潮般不可抑制地向我袭来。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故事。像我和你。
初三毕业,刚好赶上暑假工的旅程。
六月份的东莞,阳光毒辣。刚下车脚踏在地上是,浓烈的都市大楼气息瞬间淹没了我。感官全是一阵阵燥热。车来车往。那时,子樱来车站接我。我携着一个简单行李袋跟着她穿梭在都市大楼间的街道。手机铺、服装店、小吃店……
到达玩具厂的时候,是下午的四点多。因为子樱跟人事部打过招呼,我象征性地与相关人员询问打工事宜。一切都按计划中进行着。
每天装配玩具的零件。我在流水线的后面做简单的包装工作。那时,我第一次看见他。
他的声音突兀地在我的耳边响起,说,你的食指要套上胶布,不然,粘贴时会留下你的指纹。嗓音清楚,清朗。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听话地套上胶布。那时,刚出来打暑假工,年纪小,心性不安稳,但在陌生人面前会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虽然心生些微戒备。我以为他会就此离开。
他仍旧是那副只手背放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我觉得疑惑十分。但是,我没有出声,只是又看看了他一眼,便旁若无人地包装玩具。
我以为,我和他只是陌生人而已。没想到,我们是有着血缘联系的陌生人。一切都会被时间剥除,直至真相明白。
在饭堂里吃饭。要了我看到陌生的菜样。第一次坐在陌生人群中,无可抑制的彷徨像挣脱牢笼的野兽,迅疾地涌上心头。子樱坐在我的对面,眼神温暖,略带笑意。我说,子樱,我感觉陌生,有些害怕。子樱说,怕什么,习惯了就不怕了。
她没有动手吃饭,并且叫我等一下再开始吃饭。我觉得很疑惑。俄而,他来了,坐在我的对面,和子樱并立而坐。子樱说,子归,你还认得他么?
我说,今天早上见过。组长嘛。
不,你们很早之前就见过了,在你五岁的时候。她说。
怎么没有印象?我疑惑的出声。
你那时那么小,当然没有记忆。来,告诉你,他是我的亲哥哥,也就是你的亲哥哥。子樱笑得温婉。我想,所说的江南女子莞尔一笑便是她这般笑得温婉吧。
哥哥?我把头转向他,不可置信。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与他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在如此境地下遇见她。
对,我是你哥哥。他说。声音刚性,有力。
听到他这样说时,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欢喜。哥哥,哥哥。我在心底叫着这个称呼无数次。
我感谢上苍,终于让我遇见你。遇见曾缺席在我成长的过程里的与我有血肉关联的你。
我一直很好奇母亲口中的他。我和他、子樱还有妹妹子宁、弟弟子洁都是一母同胞。有所悲伤的是,我们三个做小的从没看过他。于是,在母亲的偶尔谈话中知道她的存在。子,是他和子樱的姓,而子归子宁子洁则是我们三个小的名。一开始,我们和他就有了姓名的联系,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何时会遇见。
暮色掀开暗夜的帷幕。我辗转在床上没有睡意。于是,趿着拖鞋,静静地走过宿舍的楼道。楼道在暗黄的灯光下显得很安静,有些诡异。这一楼层的大部分人都去上夜班,剩下寥落几个人。
穿过楼道,女生的兴奋尖叫声,年轻男子的略显痞赖的调戏声、高跟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混搅在一起。快要走到楼道的尽头,啤酒杯相撞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我快步地沿着楼到尽头的铁梯,盘旋上升。走上去,便到了楼顶。
顶上的天空,满星遍布。只是闪烁的光没有罗定那片群星那么亮罢了。找个突起的地方,坐下。微凉的夜风亲昵地拂过脸颊。露天的地板上有些许青苔,蕨草。破败处堆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块。远处霓虹闪烁,高楼的轮廓在暗夜里隐隐约约。
突然间想起母亲在回忆中曾说他来过我家。
子悦来的时候刚好雨后清新。家门前的泥土缓坡水浆潺潺。祖母强硬的态度把他拒之门外。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带着子樱一起下了缓坡去见你。那时我还小,想跟着母亲子樱一起去见他。可是被祖父祖母阻止了。
母亲还说,他已经长大,快要认不出了。毕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那时,我听到这里时,心底浮生一股说不出的心疼。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值得被尊重。我无法排除他在我心底烙下生疼的印。
子樱说的是事实。我的确见过子悦。因为我想起了那天我偷偷地跑出去,在缓坡的拐角处看他。距离把他谴出我可以看到的范围内。我只是看到他的身影,以及轮廓。像我想象中的干净、坚强。那时,我不仅看见他,还看见子樱转过头看我。他在和母亲面对面相抵而谈。
可是,我怎么能忘记我曾经见过你呢。时间总会抹杀没有记忆深度的时空维度。我不能很好地把你存在我的脑海里。这是我的罪。
再后来,在和母亲一起在田地里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会唠叨几句关于他的事。我知道,对于与自己孩子,母亲总有一种无可替代的眷恋。那时,我突然心生一种厌恶,憎恨封建旧时的框框条条。因为母亲说,我们这里的人是忌讳养别人的儿子。
总会有打破陈规旧矩的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还原生命情感的本来真相。
铁梯上传来蹬蹬的足音。他还没来得急从我的脑海里撤回虛像,便被两个年轻男子打破安静的夜。我转过头,看见他们正直直地看过来,目光惊奇。
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中一个清秀的男生有些讶异地说。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有点不可耐烦。我对一切关于破坏美好事物的人和事都没有好感。
这个……男子不好有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们见我如此,便也不发一言走向另外一端。靠近水泥楼梯口。
一天,阳光直逼人眼。子悦坐在一间离厂不远处的随缘饭店里等子樱和我。临窗而坐。落地窗大而略显典雅。这间餐厅有一种淡淡的古风。
我坐在他的对面,看见隐约有阳光透过淡紫色的窗帘跳跃在他的眼睑。有些硬朗的面容。我点了一个我认得菜,甜酸排骨。然后,全是他和子樱一起点的。
年轻的女服务员穿暗红的旗袍。下摆随着步伐敞开的弧度露出属于女子独有的神秘美。逐一上菜。红绿黄相间的菜样引发食欲。没等他和子樱动手,我便欢喜地拿起木质筷子伸向甜酸排骨。
慢点啊,还热着呢。他说。音声里带有淡淡的喜悦。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在美食面前,一切诱惑都会自动化成零。
饭后,他要了一瓶果汁饮料。斟倒开来。透明的玻璃杯里果汁色泽分明,像他的眼睛。明朗,坚定。
晚上,我正好洗完澡。子悦在门外大喊,陈丹,陈丹。
陈丹是我用别人身份证进厂的名字。因为我还差两个月没有成年,身份证还没有拿到,所以只能借用别人的。这里似乎有一个公认的规则:可以借用成年人的身份证来进厂打工。不管你成不成年。
愣了一会,才想起陈丹是在叫我。打开房门,看见他拿着几支酸奶和纯牛奶。他说,给你。便匆促离开。我双手接过,还没有回过神,他的身影便淡出我的视线,消失在楼道的拐弯处。
有种人,即使只是相见三天的陌生人,但因为内在的血缘联系,都会顺着一种天性的情感去关心与自己有关系的人。
我以为,他从此会像哥哥和妹妹一样与我长久相处,至少,会有好些日子。
但是,所有的想象都是没有凝固的机会。一切都会因美好而生出破坏。
三天后,我在饭堂处没有等到子悦来。子樱过来告诉我,子归,哥走了。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我有些伤感,总觉得是我的存在让他心存芥蒂,问,子樱,为什么?
他的朋友叫他过去帮忙工作。
原来是这样。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便会生根、发芽。直至怀疑被解开。
陈丹,陈丹。我只听过他这样称呼我。没有听过子悦喊我,子归,子归。
我在暗夜里想起他的面容。只是,他似乎不愿意躲在黑夜里展现自己。于是,他只适合在阳光下微笑,而我,属于在暗夜里安静想念的孩子。
遇见,一念起,便生生不息。
我想,即使你在遥远处,我也能因你一句“我们见个面”而不辞劳苦渡过时间的暗河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