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女儿上学时,巷口炒栗子的老伯正挥着铁铲。栗子在黑铁锅里哗啦啦翻腾,焦甜的香气撞上清冷的空气,格外厚实。小女儿蹦跳着经过,老伯便抓起刚出锅的一把塞进牛皮纸袋,还烫着手呢。孩子小心地剥开一颗,金黄的栗肉像被秋阳细细腌过。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甜香尾随了一路,在晨风里画出一道暖融融的痕迹。
夜里又买回一包。老田总说这是旧时光的味道,我无端想起童年。也是这样的早晨,母亲会把夹袄找出来,在晨光里抖开。那时的秋天,是晨读时呵出的白雾,是放学路上故意踩得咔嚓响的落叶。如今才明白,那沙沙声原是时光碾过的动静。此刻夜色初凝,听脚下落叶细碎的呻吟,看路灯把影子抻得又薄又长,这滋味里藏着比怀旧更深的什么,我说不清。
秋深了,万物都在静静告别。梧桐叶一片接一片飘落,像写给大地的信笺;晚霞也敛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恬淡。可这凋零里,自有它的圆满。
想起“向死而生”这四个字。这样的时节,人反倒容易在萧瑟里摸到生命的纹路。适合唤上三两故人,蹬着单车沿江岸追逐半明半暗的云霭;或独坐公园长椅,看夕照把江面染成蜜色的绸缎——就在这满目收拢里,生命露出了最本真的质地。原来我们眷恋的,或许正是秋的这份坦诚。它不掩饰凋敝,不回避消逝,反而在这从容的告别里,让我们触到生命的根须。
闻到冷香的那个刹那,我们其实撞见了消亡。不是悲恸的,而是温存的消亡。像祖母收起夏日的凉席时,指尖抚过那些发红的竹篾。正是在这若有若无的告别里,终日奔忙的魂灵忽然得了宽宥:原来消逝本是天地的节律,而我们还活着,还能炖一锅萝卜小排汤,任白汽在玻璃窗上画地图;还能给狸花猫系上枫叶红的颈巾,看它蹲在篱笆上望雁——这便够了。
所以秋日的幸福总掺着微酸。那是触到生命边界时战栗的甜。捧一只烫手的烤红薯,裹着新絮的棉毯在老旧沙发上盹成安恬的茧,在这满目阑珊里,竟窥见了生命最幽深的律动——不是蓬勃,不是绚烂,而是根脉在泥土深处的暗涌。秋的深意,不在远山,不在阔水,而在这一粥一饭的日常里。在烤红薯的焦香里,在新晒棉被的阳光味里,在夜读时披在肩头的旧毛衣里。当我们懂得在寒凉中寻找温暖,在凋零中发现丰盈,便真正读懂了秋天。
此刻,风又起了。带着残桂的暗香,带着晚稻成熟的气息。你站在窗前,看暮色低垂,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忽然觉得,这清秋人间,值得深深爱过。
此刻不必追问永恒。你只是从喧哗中抽身,在暮色里踱步,让身影被路灯拉成修长的弦。忽然间,天地万物都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原来与整个宇宙重新对齐,只需要轻轻吸进一口——这秋日微凉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