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

秦帆站在宾馆晶莹透亮的落地窗前俯览整个城市。此时,这个城市正从黄昏渐入夜晚,街灯亮起来,车灯亮起来,秦帆的情绪却一点点暗淡下去。她抬手看看表,距离同学聚会的时间还剩一刻钟了。

     她挺直的身子微微驼了驼,顺势坐到了床上。对面的镜子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装扮华丽的女人。她的头发刚刚长过脖颈,一边挽到耳后,另一边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正好包住了她的脸颊。据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发型,显得时尚而又知性,好像是发型师说的。秦帆只瞥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自己是何时变得如此俗气的?俗不可耐!

     七点一刻,秦帆走出房间。在关门的一刻,她轻轻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号:5223.停顿了片刻后,她走向电梯口。

几乎和所有的同学聚会一样,大家互相迎接,拥抱,探寻,回答。酒过三巡,秦帆和陈岚来到包间的阳台上。

一座灯火辉光的都市立刻呈现在眼前,秦帆有些醉了。

陈岚:“好久不见了,看起来你过的挺好。”

秦帆:“嗯,挺好。他挺能挣钱的,能不好么?”

陈岚:“嗯,看出来了。小富婆一个。”

秦帆听后笑了笑,继续望着远方。陈岚看看她,继续问道:“你还跟他联系么?”

秦帆:“谁?”

陈岚:“张云山啊。”

秦帆:“张云山?”

陈岚:“看来不联系了,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秦帆目光迷离地盯着陈岚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

陈岚:“不知道,一看到你就想起他来了。对不起,我晕了头了。”

秦帆摇摇头,然后猛然抓住陈岚的肩膀。

“送我回酒店吧!”

陈岚扶着秦帆来到房间门口。秦帆拿出房卡,在进门的一瞬,她又看到了门牌号。她把门折过来,指着那个数字问陈岚:“还记得这个么?”

陈岚疑惑地回答:“什么?”

秦帆笑笑:“5223,你忘了?你都忘了。”

陈岚不明白她的话,赶忙把她扶进房间。

秦帆脱了鞋,直接坐到宽大的阳台上,她的脸紧紧地挨着玻璃。陈岚拿来了一条毛毯披在她的身上。

秦帆缓缓地说:“你还是这样会照顾人,就像当年一样。”

陈岚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刚才指着门,问我记得什么?”

秦帆把目光收回来,说:“不是门,是门牌号。5223,你不记得了么?”

陈岚:“5223?什么?”

秦帆紧盯着陈岚说道:“唐古拉山,米拉山口,不记得了?”

陈岚:“噢,你说的是海拔?海拔5223米,是么?”

秦帆:“想起来了吧?对吧,我记得没错。”

陈岚:“嗯,对。那个标志牌是坏的,一直显示5223。吓死人了!”

秦帆:“是,幸好他骗了我。”

陈岚:“你真的不跟他联系了?”

秦帆点点头。紧着问道:“你还跟他联系么?”

陈岚:“这怎么可能?”

听到陈岚的话,秦帆继续望向窗外。

陈岚轻轻地问道:“你,还想他么?”

秦帆:“本来不想的,现在忽然想了。”

陈岚:“不知他怎么样了?”

秦帆:“陈岚,你真的不跟他联系了么?你为什么不跟他联系呢?我好想知道他的消息,好想啊!”

陈岚:“你还是老样子!”

秦帆:“什么?”

陈岚:“感情冲动型。”

秦帆笑了一下:“可能吧,但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也没办法。”

陈岚:“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

秦帆:“不,陈岚,你别走,陪陪我,我害怕。”

陈岚:“你怎么了?”

秦帆:“你陪我说会话,真的,我害怕。”

陈岚看着秦帆的样子,坐了下来。

陈岚:“你想说什么?”

秦帆:“你还读海子的诗么?”

陈岚:“嗬,早不读了。累都快累死了。”

秦帆:“我还会背呢。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秦帆淡淡的声音不断回旋在陈岚耳边,慢慢地,竟成了一杯烈酒。陈岚猛地醉了。霎那间,十年的光阴不复存在。

陈岚:“你还爱他么?”

秦帆:“不知道,只是很想他,很想很想。我已经忘记爱一个人的滋味了。”

陈岚:“那你还记得呕吐的滋味么?”

秦帆怔怔地看着陈岚,缓缓地说道:“永生难忘。”

秦帆抱住了陈岚,陈岚也拥住了秦帆。

秦帆:“你还愿意再听我说一遍么?”

陈岚点点头。

秦帆:“不会嫌我罗嗦么?”

陈岚:“不会。我想听,我想听了。”

秦帆:“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对么?”

陈岚:“嗯。还不懂爱情。”

秦帆:“是啊,总是好奇,爱情是什么滋味呢?直到我们爱上同一个男人,并且相约去寻找他。为了这次旅程,我们可是吃了两个月的泡面才凑够了费用。”

陈岚:“我们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对爱着同一个男人却能友好相处的女人了。”

秦帆:“是么?原来我们一不小心创造了奇迹啊!”

陈岚:“可是你后来爱上了别人。”

秦帆:“是的。我爱上了他。你能再给我讲讲么?”

陈岚:“还没听够?”

秦帆:“再给我讲一遍吧,我请你吃饭。”

陈岚笑了:“我们是下午两点上的火车,你太兴奋了,又不住地吃东西。晚上九点,火车开始翻唐古拉山的时候,你开始晕车头痛恶呕吐。”

秦帆:“你不知道哪种滋味有多难受,实在吐不出什么来了,就吐苦胆水了。”

陈岚:“我能不知道么?吐了我一身。”

秦帆躺在陈岚的怀里,撒娇说道:“他呢?他当时在干嘛?”

陈岚:“人家本来在三层睡的好好的,愣是让你给吐醒了。爬下来给你冲的葡萄糖。”

秦帆:“哈哈,然后呢?”

陈岚:“然后就和我一起守着你呗!”

秦帆:“嗯。我记得,车厢里很昏暗,他就坐在我的旁边。他声音很好听,一直在安慰我。”

陈岚:“好听什么呀,哑嗓子。再说也不是在安慰你呀,明明在安慰我好吗?我当时也难受着呢,看你那样我都快急哭了。”

秦帆:“哎呀,我当时都那样了,你跟我争什么呀?安慰咱俩行了吧?”

陈岚:“人家是在分散咱们的注意力。”

秦帆:“他当时都说了些啥呀?”

陈岚:“就说他部队上的事呗!说那的景色多美多美,天多蓝,地多高之类的。然后就不住地去看海拔牌,说海拔已经开始降低了。”

秦帆:“其实那时候海拔还高着呢,而且那个牌子根本就是坏的。我到第二天去看依然是5223,我的门牌号。”

陈岚:“可是他要不这么说你也不可能好的那么快。”

秦帆:“是啊,我还能记得他的声音,虽然哑哑的,可是真好听。”

陈岚:“你是那个时候爱上他的?”

秦帆:“不知道。只是第二天看到他的样子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不喜欢黑黑的眼睛小留胡子的男人,可是他黑黑的,眼睛小,还留着胡子,可我就是喜欢他。看到他眉间皱起的川字,看到他偶尔露出的胸膛,我甚至生出一种想亲近他的冲动。很想拥抱他,甚至亲吻他。”

陈岚:“这些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秦帆:“当时怎么好意思跟你说这些。现在想起来,那明明就是爱情的感觉啊!”

陈岚:“你们不是一直联系着么?怎么没在一起呢?”

秦帆:“一直联系着。他每年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清晨的布达拉宫,夜幕下的大昭寺,日喀则,阿里,林芝,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河流。那里的天真蓝啊,风景美的让人哭泣。我看到他坐在漫山遍野的鲜花旁,带着墨镜的样子真是帅呆了。陈岚,陈岚,这些都是真的么?我怎么都忘了呢?像是前世的事。”

秦帆嘤嘤地哭起来,陈岚揽住她。

秦帆:“陈岚,我们后来也是见过的。对,就在毕业那年,我想他了,我要再去拉萨找他。他不许,他害怕我在火车上没人照顾。可是我执意要去,于是他就跑来西宁接我。对,是西宁,我在宾馆里整整等了他一天,那天晚上,他来了。淋着雨,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门口。我真的哭了,我想他了,我拥抱了他,他也拥抱了我。陈岚……”

秦帆趴在陈岚的怀中忘情的哭泣起来,陈岚一边拍着她,一边失神地望着窗外。

一直到秦帆停止了哭泣,陈岚才缓缓问道:“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呢?”

秦帆:“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无法跨越一些世俗的障碍。”

沉默。

陈岚:“别再难过了,都过去了。”

秦帆:“年轻的时候不懂爱情,等到懂爱情的时候,我也只能在这里回忆他了。”

再次沉默。

秦帆的手机响起来。陈岚收拾衣物,开门离开。身后传来秦帆歇斯底里的叫喊和摔手机的声音。

一辆列车平稳地穿行在青藏高原上,秦帆托着腮看着窗外。夜晚要来临了,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对面三层的床铺上。夜已经深了,车厢里热闹了,又安静了,那个人却迟迟没醒。秦帆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动,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终于,他醒了,睡眼惺忪地下床。当她看清楚他的面庞的时候,车厢猛然剧烈晃动了一下,秦帆没忍住,剧烈地呕吐起来。

秦帆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拉萨正步入清晨。布达拉宫在清晨的阳光里格外清晰,它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了。她独自穿行在拉萨的大街小巷,直到夜幕降临,大昭寺的灯光亮了,记忆再度重合,恍如隔世!身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秦帆有些恍惚,她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只是它转瞬即逝了。一种酸涩的激流从鼻管冲出,她终于从一根灯柱旁边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地埋在手里。某些东西,终究还是失去了,在拥挤的人潮中。

此刻,身边正经过一个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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