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架飞船缓缓地向着训练场降落，当第二架落下来的时候，结城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情景。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然而睁开眼发现并没有错——他在第二架机身上发现了熟悉的编号，那是他的飞船！结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明明站在这里，他的飞船却在他眼前，在没有人操纵的情况下，稳稳地熄火，降落。这不可能吧……
飞船一架一架地落下来，他注意到，这五架飞船完好无损，没一架有被撞过的痕迹。看看身边的其他人，他们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最后五架飞船依次停稳了，天已全黑。灯光亮了起来，整个训练场犹如白昼。常老师带领他们五个人列队走向训练场。
此时剩下的飞船开始降落，仍旧是一架一架落地，落地后学员依次走出。结城惊讶地看着他们的样子：几乎每个人的宇航服都湿透了，满脸是汗，有好几个人似乎是尿了裤子，躲躲闪闪不敢走到人前来。人人都是一脸鼻涕眼泪，还有人的手满是伤痕，像是徒手砸过什么东西……他们不是顺利降落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结城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模模糊糊听到常老师的声音：“所有人员，列队！”
所有飞船降落完毕已是深夜。结城他们五个人站在一边，剩下的人员列队站在另外一边。校长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又走过来，巡视着每一个人的脸。那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结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走了两个来回之后，周校长在队末站定，开口：“有五个人逃生回来了，剩下的都做烈士了。那我们一个一个说说，在天上是什么想法。按降落顺序，楚月，你先来。”
楚月立正，声音清脆：“报告，我觉得，能当宇航员很好，但活着比这份工作更重要。我不想冒坠毁的风险。”
大队里传出了一阵轻轻的“嘘”声。周校长充耳不闻，冲楚月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得好。下一个，秦结城，你来。”
结城赶忙立正站好。刚才想的说辞此刻全都忘记了。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冲口而出：“报告，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她希望我安全回家，我不能让她失望。”
周校长点了点头：“下一个！”
下一个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师弟，他还在抽噎。“报……报告校长，我也不想的，看到马上没电了，控制不住就逃了，我……我害怕当逃兵……可我更害怕死……”
对面的大队爆发出一阵哄笑。周校长朝他们瞅了一眼，突然怒吼：“笑！有什么好笑的？如果是实战，人家能保住命，你们早就变成骨灰盒了！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
场上陡然安静了。气氛突然有些诡异。
这边剩下两个人挨个发言，和结城一样，都说父母在家等着，不想冒险。周校长沉默很久，朝着大队又发话了：“那么剩下的人说说，你们当时是什么感觉？决定冒险是什么感觉？在几十千米突然发现所有仪器都停摆了，发现飞船不受控制了，自己马上要摔成肉饼，又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后悔自己的决定了没？！”
没人说话。结城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自己在这里上了四年学，都不知道他们能远程控制飞船……选择冒险的这些人，飞船在几十千米的高空停摆，下一秒没准就会坠落，在陆地上摔成一个钢饼。在悬停在天空的那几个小时里，里面的人该是如何恐慌与绝望……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周校长扫视了大部队一眼，继续讲话：“你们这些人里，还有三分之一，发现飞船运转异常，只慌了几分钟，就开始沉着地控制飞船往回飞。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反应吧。——你们椅子上就安着摄像头，这四年大概没人知道吧？我挑一个特别沉着的，说说当时的想法。——李壮！你来！”
被叫做李壮的男生站了出来，他人如其名，又高又壮，但此刻满面通红，满头是汗，裤子上还有水迹。他抽噎着答道：“报告，我当时没感觉机舱震动，认为这肯定是考试题，考验我们飞行能力，所以就驾驶飞船飞回来了……”
周校长盯着他：“很好。那你现在为什么这副模样？不就是道考试题吗？”
李壮低下头：“那是因为……在几十千米，我发现所有仪器停转了……飞船也不受控制了。我操作了好久，它都不听我的话，我开始怕自己判断错了，那就坏了……舷窗也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我怕它哪一会停机了掉下去，我就会摔得尸首都找不着……我……害怕……”
校长点点头：“很好。你很聪明。只不过是自作聪明，遇到比你更聪明的飞船，你就吓蒙了。”
李壮低着头，不敢说话。
周校长扫视一圈，面向大队：“遇到小行星碰撞，敌方火力攻击等情况，飞船不受控制，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宇航操作规程怎么写的，你们给我背一下。”
队伍里开始发出声音，稀稀落落的：“遇到敌方攻击等不可抗力，飞船失去控制，无法自行解除危险的，应当立刻弃船逃生。”
“听不见，再来一遍！”
大家开始齐声背诵，声音宏亮：“遇到敌方攻击等不可抗力，飞船失去控制，无法自行解除危险的，应当立刻弃船逃生！”
周校长点点头：“很好。你们背得都很熟练，但真遇到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做的呢？”
没人吭声。
周校长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们都有各自的理由。想早点成为宇航员，是吧？怕弃船就再也上不了天了，是吧？以为这就是场测试，所以想冒一下险，是吧？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想要的这一切值得你们用生命去冒险吗？”他越说越激动，“如果你们冒险成功了，你们能得到什么？提前成为宇航员的资格，仅此而已。但你们失败了，会怎么样？连命都没了！你们都有父母亲人，用命去冒险，值得吗？嗯？！”
依旧没人吭声。几个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周校长声音更加严厉了：“你们大概以为，打仗是冲锋陷阵，勇往直前，成为英雄被万人崇拜，是吧。我告诉你们，星际战争不是你们在电影上看到那个样子，勇往直前的，第一轮就死绝了。在战争中首要做到的是生存，然后才是胜利，我希望你们牢记这一点。”他的语调缓和了一点：“爱惜生命不是怕死，必要时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是宇航员的责任。但要看是为什么而牺牲。为了保护地球、祖国、家人，值得。为了什么荣誉、资历、名声，通通不值得，生命的价值必须放到天平上慎重衡量。明白了吗？”
“是！”
周校长点点头：“回去好好想想吧。”他转向结城他们这边：“楚月，结城，你们五个人，恭喜顺利毕业。其他人，过半年再来考核，各自去办手续吧。”
接着，全部师生过来跟毕业学员道贺。常老师笑着猛捶结城的胸口，差点把他推倒在地上。在不绝于耳的祝贺声中结城注意到了一个人，楚月，她们班的同学和几个老师在向她道别，她泪盈于睫却仍笑得灿烂，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他不由得又盯着她看了一会，一回头发现常老师正盯着他，一脸奸笑。
结城有点伤感地想，自己连过去和她道别的资格都没有——还没来得及让她记住自己的名字，就要永别了。
第二天，正在整理行李的结城接到一个通知，要求自己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他从没去过校长办公室，心里不禁打起了小鼓。
校长办公室在学院主楼顶层，这里装修华丽，墙壁全部是乳白的全息屏，像一个白色的迷宫。穿过一重重欧式回廊，结城正准备登上前往楼顶的专用电梯，一个人影突然从斜刺里闪了出来，挡在他面前。是常老师。
“哎等一等，结城，着什么急呀，咱俩来聊聊天。”常老师嬉皮笑脸地把他拉到一边。
“好的，待会我再去找你，校长叫我有事。”结城点点头想走。
“等一下等一下，我当然知道校长找你啊！通知是我下的。我说你啊，就要走了还不抓紧机会和老师交流交流？咱俩四年的感情就这么算了？来聊聊嘛，着什么急呀！”常老师笑着把他往一边拉，仍旧很没正形的样子。
结城有点生气了：“常老师我一会去找你，聊多久都行。但这会我真有事啊！”
“行行，好吧，唉四年师生感情都换不来你等五分钟，老师好伤心啊。——那楚月呢？你想不想和她分到一个基地啊？”
结城一愣，脸不禁红了。常老师一语说中了他的心事。“常老师……我没有……”
“行了行了，别假正经了。咱哥俩谁跟谁，我还不知道你啊，看这重色轻友的样。你啊听我说，要是想和她分一起，就别着急上去，有你的好儿。”常老师奸笑着把他拉进走廊：“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等着。待会老师叫你进去你再进去，手环带了吧？我跟你说，我可是特意下来拦住你的啊，别辜负老师一片苦心，等事儿成了请我吃饭。”说罢，常老师转身走向电梯，一边走一边还说着话：“……话说请吃饭也得有机会啊……算了，就当这是老师给你的临别礼物了。”他仍旧笑着，但最后一句话，声调明显低沉了下来。
结城转着手腕上的通信手环，闷闷地坐在走廊里。他听到电梯的门开关了四次，大概是通过的另外四个人到了吧。迟到有什么好处呢？他想了又想，仍旧琢磨不透常老师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