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这几年才渐渐读出好。
上写作课的时候,笛安讲自己第一次被鲁迅的文章震撼到“世界瞬间安静了”,是初中的时候在语文课本上读《孔乙己》。
后来她又讲《祝福》,讲“孔乙己”和“祥林嫂”在潦倒末路,仍然被众人当做笑柄。
说他们没有得到“悲剧应有的庄严”。
回过去又看《祝福》和《孔乙己》。
孔乙己是鲁镇上的一个读书人,总不进学,又穷酸迂腐,所以逐渐沦为酒坊的笑话,每次他来买酒,酒馆里总是“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大多数时候,店中总是无聊的,只有孔乙己来的时候,大家可以随意同他打趣,带着一点鄙夷,一点轻蔑,并且从不掩饰。
笛安提到让她为之震撼的一段描写是孔乙己被打断腿之后最后一次出现在咸亨酒店。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往后孔乙己再也没出现了,许是死了,掌柜提起过他仍欠十九文酒钱,有他的时候,人们快活一下,没有他,也便还是照常过了。
这是孔乙己。
再看祥林嫂,比起孔乙己,她后来是有点惹众人厌的。
祥林嫂不是鲁镇人,有一年四叔家里找女工,她便被介绍来了。不爱说话,众人只知她二十六七岁,是个寡妇,整日做工,又有力气,很讨主人喜欢。
“口角边渐渐也有了笑容,脸也白胖了。”
过了没多久,才知道,她是从婆婆家逃出来,年轻的婆婆找上门,坐着船把出门洗菜的祥林嫂捆走了,为了给小叔子娶老婆,将她嫁进了深山野坳里。
又过两年,祥林嫂又出现在鲁镇。她嫁过去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但丈夫得了伤寒死了,儿子被狼叼走死了。
于是,祥林嫂就成了我们印象最深刻、最有象征意义的那中形象。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
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后来镇上人人都能背诵她的这些话,没人愿意听她唠叨,再后来有人便拿她再出嫁的事情打趣,她似乎能听出众人的嘲笑,也便不再说了。
她老的那天,快到“祝福”了,四叔恨恨地说: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
我看《祥林嫂》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难过,不是投射,只是难过,非常具体的一种心情,那个握着篮子的小小孩童躺在狼窝的画面不敢想象。
但先生又写得那样有画面感。
上学时,老师讲先生的这两篇文章,主旨是在讽刺旧社会“吃人”的封建制度。
可我总觉得这有点命运的况味了。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在哪里,都是命中。”
笛安讲课时说到的“悲剧应有的庄严”,我有点震动,因为在很多时候,无论文学作品还是现实人生中,大多数悲剧没有庄严性,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更多的是戏谑、嘲讽以及莫名的不怀好意:
“祥林嫂,你当时怎么就肯了呢…”
啧啧啧。
“孔乙己,当真识得字么?怎的连半个秀才都捞不得?”
啧啧啧。
众人心里头闷着一丝优越感,丝毫不掩饰面孔上的讥笑。
再扯远一点,很久之前看到的一篇文章,是写“奶奶”去世前的一段故事。
生病卧床几年,家人的耐心和亲情一点点消磨殆尽,最后只剩下道德的束缚。
这种束缚,甚至都是表面的。
她年轻时是个大家闺秀,经历过战火、动荡、混乱和变革。
一直活得干净利落。
却在暮年要承受从未想过的耻辱。
是的,我认为这是一种耻辱性的悲剧。
作者去探望她的时候,帮她梳头发,她怎样也是不肯,反复说:“龌龊,龌龊……”
她怕她的脏,毁了亲人对她仅剩的好感。
最后,“奶奶”走了。
在众人的遗憾、悲伤,以及“难以启齿的期待中”,走了。
“难以启齿的期待”这句描述我记了很久。
像祥林嫂老了那天,四叔恨恨的咒骂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先生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终于有切身体会。
对于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甚至有种“难以启齿的期待”。
文学中,中国人不喜欢悲剧。
木心先生说中国人有“团圆情节”,不团圆,不肯散,死乞白赖要团圆,不然观众要把作者骂死。
但世界大多著名的书都是悲剧,而真正好的喜剧,也都是有悲剧内核的。
因为人生本身就是悲剧的。
不是悲观,这是跟写作课老师学作者的世界观得出的。
为什么卡夫卡会将《变形记》写得如此生动,即便明知是假,读着仍十分真实。
正是因为卡夫卡的心中的唯心主义,人赤条条被扔来世间,没有任何人提前和你打过招呼,问过你愿不愿意来。
这是人生悲剧的起点,也注定了悲剧的终点。
而活在人世间的悲剧有很多种形式。
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不能欺落平阳的虎,也不去戏困浅滩的龙。
我们至少应当尊重悲剧,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尊重。
在悲剧的身后,能窥到命运之反复无常、人心之幽深难测,以及岁月不动声色的巨大力量。
它不是一盏“灯”,而是一扇“镜”,在悲剧的身上,有我们每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