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运河水,流经千古轮回,滋万民于生生不息,她是厚重丰实的,悄然沉寂在斑驳深邃的浮光深处。辗转千载,遥远的繁华过去了,近世的喧嚣业已不在,她怀着某种使命,仍然甘之如饴,肃穆,静好。我深信她的雄阔壮美是任何人都承载不起的,唯有他,唯有那个背负了千秋万世骂名的暴戾君王——隋炀帝杨广。
公元569年,杨广出身在繁华的大兴城(今陕西西安),他是作为隋文帝杨坚的第二个儿子降临到当时还是北周重臣隋国公杨坚的府第,母为文献皇后独孤伽罗。杨广自小就聪明过人,7岁便会写诗,史家称其“美姿仪,少敏慧”,既有其父杨坚汉人的英武俊雅,又有其母独孤氏鲜卑人的白皙婉秀。
这样的他无疑是深受命运眷顾的幸运儿,当很多人还承欢在父母膝下的时候,杨广已经是一个帝国的兵马大元帅了,统领大军南下向富裕的陈朝发动进攻,并完成了一统天下的霸业,同时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近三百年的混乱分裂局面,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继秦、汉、晋后的第四次大一统,使得中国从此进入了和平强盛的时代。
此后,杨广亦屡立战功,然而作为皇帝的次子,他再怎么功勋卓作,再怎么雄才大略,也只能是个王爷,在他辉煌的人生道路上,命运给了他一切,权力、荣誉、众人瞩目的焦点,却惟独忘记了给予他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所以他被封为晋王,而不是众人欣羡的皇太子。
隋文帝开皇十年(公元590年),杨广奉命南下任扬州总管,江南的烟雨霏微沾染着遗世的清愁落在一颗年轻且孤傲的心上,他深藏着心中的那个君王梦,开始活得小心翼翼,他深知父亲杨坚崇尚节俭,母亲独孤氏不喜欢男人有妾室,于是就按照他们的喜好来安排自己的人生,在人前表现得恭谦仁孝,温文有礼,由此赢得了朝野声望与双亲的欢心,他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全力打造出一个集人类美德于一身的完美形象。
高处不胜寒,这样的杨广又有何快乐可言呢?当他的兄长杨勇不需要任何的努力便坐上了皇太子的宝座,在东宫极尽奢华,妻妾成群的时候。杨广却只有妻子萧妃一人陪伴左右,生活上节俭自持。在漫长煎熬的青春岁月里,每个年轻人都会有对美好的渴望,对人生的向往,更不要说身处高位的皇子了,然而杨广为了取悦父母,投其所好,一直强烈克制自己内心的情感与需求。
他自小生长于窃钧者诛窃国者侯的环境里,政治斗争波谲云诡,从来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其父杨坚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北周政权,建立了隋朝。而杨广作为他的儿子始终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有济世的理想,有坐拥江山的雄心,全身的脉络里流淌着的是不安分的血液,炽热得足以让他的兄长为之颤抖。
男人的野心是欲望迸发而生的一支毒罂粟,明知危险,却又难以抗拒的无法自拔,那妖冶蛊惑的花朵甚至让人心甘而死。在他们极端的信仰里,只有政治才能实现一个男人生命的意义;只有权力才能赋予男人以非同寻常的力量和尊严。杨广清醒自知,明白自己还只是羽翼未丰的鸟雏,只有在低处隐忍以行,有朝一日才能直飞九霄,这样的人是可怕的,亦是可怜的。
也许在某个海棠花落的夜,月光融融,他茕然独立于花廊下,也会有少游那般暗雅如兰的寂寥与忧伤吧。我心底里透出来的意象,杨广这人应是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虽有不足与人道的野心,也却有驾驭天下的能力。他很有文学造诣,笔下惊鸿掠影,光彩生姿,是在他之前的帝王不可比拟的。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野望》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春江花月夜》
这样清雅明丽的文字竟都是出自于他的笔下,我想他的内心深处自是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那里没有硝烟,没有斗争,没有伪装,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他完全可以做他自己,一个单纯如斯的人。若非生在帝王家,也许这世上便会多一个像李白那样的风流名士,长身玉立,白衣胜雪,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体察世间万物的微末悠邈,内心清宽磊落,懂得善待身边的人,他会是一个心意绵长,温润如璞玉般的人。
然而生在帝王家的他没有过多的选择,在嫡长制下,才能出众的庶子往往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所以注定要在一条不平等的道路上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但对这样的人来说与其成为别人的臣子表面上荣华一生,内心失意落寞,在君上的猜忌中郁郁而终,还不如铤而走险捍卫自己的权力,哪怕死于乱箭之下亦是好的。唐太宗若是没有玄武门之变又如何能够开创后世称颂的“贞观之治”呢,只是历史是属于成功者的历史,失败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
而杨勇同样是一个没有发言权的人,他并不具备照亮天下苍生的光能,杨广的安忍如山,巧言令色使得他逐渐失爱于隋文帝夫妇。当“谋反”的大罪被扣在杨勇头上的时候,他无力辩驳,只能消极的接受命运的奚落。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杨勇被废为庶人,幽禁深宫,改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这是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仁寿四年(公元604年)七月,杨坚病重,驾崩于大宝殿。至此,他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开始了其波澜壮阔而又毁誉难定的帝王生涯。
多年的苦心经营,终于换来了睥睨天下的威仪,但他并不快乐,年少时过分的压抑与隐忍使得他孤独极了,他太需要做些事情来释放这份孤独了。当他端坐在大兴宫的宝座上,俯视天下黎民苍生的时候,底下是歌舞升平,盛世大隋,然而没有人能与他推心置腹,共举繁华。一切都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芸芸众生。这是比孤独还要可怕的刻薄,明明眼前有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与他赤诚以待,相宜相悦,这是作为帝王的悲哀。
他成了驾驭天下的神,没有人敢拂逆他,违背他。杨广很快适应了这个角色,开始施展他恢宏的抱负,作为一个君王他具备润泽苍生,光照四海的能量,开凿大运河、营建东都洛阳、开创科举制度、亲征吐谷浑、三征高句丽,他有做不完的事,一生戎马叱咤南北,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他太需要盛世功绩来填补内心的空旷了。
巍巍宫苑,楼宇森森,我看到的是一个茕茕孑立,背影苍瘦,殚精竭虑的孩子般的男人,也需要人去懂他,去关心他,去照看他。而萧皇后就是这样一个温然静好的存在。
这个来自江南的绝色女子,惠质兰心,才情过人。身为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曾孙女,孝明帝萧岿之女,累世皇家贵族的她家世显赫,只是出生在二月,由于当地风俗认为二月出生的子女为不吉。所以被人辗转收养,从金枝玉叶变成了寻常村落的一颗沧海遗珠,然而萧氏是从容沉稳的,在表面的幽苦贫寒之下,骨子里的那份高贵和大气从来就没有搁浅过。
兰生空谷挺幽芳,相信萧氏也定是一个坚韧不拔,心意善美的女子。她用一朵花开的时光来温暖他疲惫不堪的眼瞳。纵使杨广后来做了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嫔妃众多,却仍然对她爱敬有加。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他深深地记得在年少时那段隐忍锋芒的岁月里,只有她陪在他的身边,支持他,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甘苦与共,那是可以与他相濡以沫一生的可亲可爱的女子。
这与他后宫有多少妃子是没有关系的,他可以有很多女人,内心深处却永远有一个位置是独属于她的。这远比那些身前辜负,死后以一个极尽奢华的皇后葬礼送走发妻的诸多君王更有情义。而杨广也绝不是民间传说、戏曲演义里那个被刻意扭曲的荒淫无度,沉迷于女色的单一形象。
如果上苍允许,让他一直沉醉在铁马金戈,济世安民的梦里,而不是让一个蒸蒸日上的国度过早的在他手上陨落,我想他会是后世眼中一个伟大的君王。然而杨广的梦想终究太大,他太想建立千秋功业,以至于忘记了天下百姓,黎明苍生的疾苦,百官的劝诫,民怨的沸腾,他始终无视,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他无法忍受他的万世功绩被人否定,被人质疑。他依然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勇敢的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他不知道他的这份勇敢使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终于变成了那个冷面残酷的君王,骄奢淫逸,穷兵黩武,盛世大隋最终还是被他毁了。
他身上的光环褪却了,大好江山拱手与人,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杨广被部下缢杀于扬州。很多年以后,唐太宗以帝礼将他改葬于扬州的雷塘,枭雄归黄土,烟柳掩孤坟,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了,陪伴他的唯有那条川流不息的大运河,肃穆,静好。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枕着他的大运河,安然岑稳的睡上千年万年了。
我常常想世人对杨广是不是太苛刻了,他虽尊为帝王,但帝王毕竟也是人啊,我们不能一味的强求他每件事都能做的尽善尽美,我们可以原谅唐宗宋主乃至很多人,却独独不能原谅他。铅华背后,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寂寞而孤僻的男子,性格上的缺陷与他所处的地位,注定了这样一个多才傲物的人日渐趋于阴鸷沉笃,以至于出现后来的千古暴君,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后人刻意加给他的劣迹,可怜生在帝王家,也许他的性格之中多一些谦和,多一些冷静,历史就会改写。
如若有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平平淡淡的,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