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吃饱啦，我去找星星。姐！晚饭的时候记得叫我……”话音未落，毛旭拔腿就跑，生怕被我妈给一把拽回去，逼着他看书学习。这臭小子，真是令人头大。

柯星家离我家不远，百步以内，也就隔着一户人家。他们家高大阔气的锈金色大铜门在周围的一片红漆木门中显得格格不入。门口不远处放着一个深色的水缸，层层叠叠的荷叶下两条金色的小鲤鱼时而绕行嬉戏，时而纳凉歇息，好不自在。苏河镇的阳光越发任性恣肆，焦灼地催促着大地上的呼应者，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盛夏。墨绿的荷叶间倏然探出一枝粉嫩的新荷，含苞待放，惹人怜爱。

苏河镇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有这么一个深棕色的大水缸。每年年前，奶奶都会拿出去年收获的最好的糯米，提前泡上整整一夜，直泡到颗颗晶莹粒粒饱满，再将它们一层一层地撒上研成粉末的酒曲，填满水缸，盖上盖子，铺上厚厚的稻草，等着它在新春的爆竹声里发酵，渗出的浓郁酒香和春风一样让人沉醉。

“星星！星星！”毛旭看柯星家大门紧闭，猜到他此时应该在二楼打游戏，便开始疯狂地呼叫自己的好兄弟。“快开门呀！我在你楼下！”

在毛旭心里，柯星是他最铁的哥们，这一点毋庸置疑。除了共享着几个臭味相投又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譬如放学前偷偷给送过他们好几个大鸭蛋的语文老师的轮胎松口气，譬如一把火将学校旁别墅区里葱郁的草坪烧成灰烬，还有就是，柯星总能第一时间打上整个小镇的男孩子们梦寐以求的最新款游戏。毛旭知道自己的好兄弟最近又有新收获了，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并肩作战。此刻，这扇沉默不言的大铜门就是阻拦他取得胜利与辉煌的最大障碍。

“咣”一声，铜门突然打开了，柯星的妈妈赵秀英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半探着脑袋，以一种怪异的声音哼哼唧唧地跟毛旭打招呼，“哦，是小旭啊。星星在楼上，他听不到你喊他，你自己上去找他吧。” 毛旭这才看清，赵秀英的脸上贴满了青色的黄瓜薄片，染成酒红色的大波浪卷发被裹成一团，端坐在她小而精致的脑袋正中，只有一小缕刘海逃脱了束缚，不经意地散落在她的额头上，却也十分熨帖。赵阿姨跟我妈的年纪一般大，却少了一些沉稳端庄，多了一些活泼生动，不着岁月痕迹的面庞天然带一点妩媚，让人心生向往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畏惧。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说的也应该是这样一只老虎吧。

首先发现尸体的是河边路过的行人，老爷子眼睛一直不大牢靠，常把夜里的路灯当月亮，直嚷嚷着这初一十五三十的月亮咋都这么圆。此刻，他被闻风而来的人群团团围住，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左手微微颤抖不住抚胸，惊魂甫定地描述适才那一幕，“哎呀，我跟你们说，真是太可怕了！我老头子活了快一辈子了，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远远看着，我当是一条死鱼翻肚皮了，还想着怎么这么大。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孩子啊，这是什么人干的，真是作孽啊！”

他才4、5岁，被联防队员打捞出来的时候，双目紧闭，一丝不挂，两只小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勒出了深色的印记，稚嫩的脸庞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天真活泼，模糊不清的五官也看不出是痛苦还是不甘。隔着人群，我从缝隙里看到，即使躺在温热的地面上，那被透凉的河水泡了一夜而泛白的皮肤依旧散发着一阵凛冽，我忍不住小声地打了一声寒战。瘦小的身躯上布满了被鞭打过的痕迹，不难猜出，这孩子在最后一刻，承受了他短暂生命里最深重最不能承受之恶。密密麻麻的血痕开始肿胀起来，一道一道，深深浅浅。我看到一个倔强的灵魂在努力挣扎，想要摆脱这个瘦弱的躯壳，好冲出去向这个黑暗的世界控诉所有的不公和冤屈。他还没有长大，却也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