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大年三十,最重要的是吃团年饭。
吃完团年饭后,洗漱一番,从头到脚,换上新衣新鞋。
然后大人们开始给小孩子发红包。
发完红包,我就和姐姐们一起守岁。
咋守?
四个人一桌,围着一盆炭火,火盆上架着一个四方木桌,用两副扑克牌打升级(有的地方叫五十K),不打到天亮也到打到四五点钟,然后开始放最大最响的鞭炮和烟花。
我们这叫出天星。
出天星一般是从半夜十二点之后就可以开始了,如果别人家刚放完你家接上,你家放完又有另一家接上就表示来年大吉大利,走好运。
出天星时,鞭炮齐鸣,再配合上夜空中让人眼花缭乱的七彩烟花,一下就把过年的兴奋点推向了高潮。
今年过年,却是格外的冷清。
不是说没钱。
主要是没人。
因为几个姐姐都没回家。
我有四个姐姐。
一个是我同父同母的萍子姐姐,还有三个是我二伯家的堂姐。
对于萍子姐姐,在她还没有出嫁之前,我一直叫她的小名萍子,从未叫过她一声姐姐 ,以致于在她婚后我第一次叫她姐姐而把她感动的热泪盈眶。
二伯家的三位堂姐,我分别叫她们大姐、小姐、三姐。
大姐并非因为年纪大,而是因为她排行老大,实际上她的年龄只比我大一千多天而已,小姐也并非年龄最小,而是排行老二,比我大个两三岁,三姐才是最小的,但是我和四弟长年累月的这样叫,叫顺口了也就改不过来了。
现在依然这么叫。
若是有外人在,我们可能要换种叫法 ,因为不知情的人很容易听出一些岐意。
我们两家墙挨墙,我和几位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在村里的同一个小学上学,上初中,直到初中毕业之后,我们才正式分开,大姐和小姐去了南方的城市打工,三姐和我是同年级的同学,初中毕业后我们分别去了市里不同的学校读书,萍子姐比我高一个年级,但是她上了初二之后就缀学回家和母亲一起干农活了。
我不记得当时是萍子姐不愿意继续读还是我父母不愿意让她上学,也许二者都有吧,反正是没上了。
若是现在,不管咋说,我都一定会说服父母和姐姐,让她好好读书,哪怕学习成绩不好,也要坚持读下去。
读和没读,毕业和没毕业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萍子姐缀学回家后,就和母亲一起起早贪黑的干农活,把本就瘦弱的萍子姐晒的更黑更廋了。
记得有一次医生给她打针,愣是把针头都戳弯了也没有扎进去,可见她有多么的廋弱。
干了两年农活之后的一个春节,大姐和小姐从南方城市回来,看到萍子姐又黑又瘦的样子,感觉很是可怜,就和我父母说带她出去打工,萍子姐也许早已厌倦了和母亲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巴不得长上一双翅膀飞向远方。
而大姐,就是给萍子姐插上这双翅膀的人。
萍子姐可能真的厌倦了这片黄土地,又或许是工作真的太繁忙,出门当年的春节都没有回家。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就带回来了一个和我个头差不多,但身材比我壮实的小伙子,姐姐介绍说他老家是山东枣庄的,也就是我现在的姐夫。
当时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来的时候都没给我买礼物,也没给我父亲和母亲买啥东西,倒是带了不少他们家乡的特产,很高的一摞山东煎饼,又薄又皮又硬,我的牙都咬不动,更别说我父母了,我们都吃不惯,最后应该是扔给猪吃了。
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问我感觉这个姐夫怎么样?
我说,论长相,说不上帅,也不能说很丑,论家庭条件,不是特别好,也不算特别差,貌似比我家要好一点点,论个人印象,我觉得他一点礼节都不懂,想娶我姐竟然不知道带礼物,一分彩礼钱都没有,关键我姐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出头,啥都没有就想娶我姐,哪那么好的事呀?
那几天,我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也许姐夫感觉到了我的冷淡,来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了。
一直到今天。
第二年,我还在学校上学,姐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要结婚了。
我很生气。
我说,你还这么年轻,咋就这么着急结婚?咋的你不得照顾父母两年再走,父亲和母亲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有好好的报达过父母吗?
姐姐面对我的质问,没有多说什么,默默的挂了电话。
姐姐的婚礼我自然也是没有去的,一是路途遥远,二是我很生气,三是我在上学。
当然,主要是我很生气,如果我很满意的话,即便路程再远,我请假也是要去的,反正结果我就是没去。
而在萍子姐后面的三位堂姐结婚,即便当时我远在南方小城,相隔几千公里,我都提早买好了火车票赶回来,包了红包,一个都没落下,唯独我萍子姐姐的婚礼我没去,甚至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
现在想来,这也成了我生命中的遗憾之一。
姐姐婚后的很多年,我都觉得姐姐太着急嫁人了而没有报达父母,姐夫过早的抢走了我的姐姐,所以我也好多年没有去姐姐家探望。
直到我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渐渐懂得了一些人情事故,也就慢慢理解了姐姐,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而对方又爱自己的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像我找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找到,而姐姐在自己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是姐姐的幸运。
我该好好祝福她的。
哪怕姐夫一分钱的彩礼也没给我父母,但是他能让姐姐过的幸福快乐也就够了。
近些年,我常常提醒姐姐:做了人家的儿媳妇,在家多干活,多赚钱,少说话,不要和长辈争吵,即使他们错了,也要学会控制情绪,哪怕平常在生活中和老人发生了不愉快,但是过年一定要给姐夫的爸爸妈妈买些礼物,不管是吃的喝的 ,还是穿的,买和不买还是不一样的,即便他们不要,但是你买了,他们总是高兴的,说明你心里有他们,他们也能感觉到,若是不买,他们心里肯定会有意见。
爱,都是相互的。
事实证明,姐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多年过去,我的小外甥已经七八岁了,姐夫也年近四十,日子过得并没有多么富裕,还算过得去,家里买了小轿车,有二层的小楼房住着,一家人也还算和睦,姐夫每年过年也会给我父母打个电话祝贺新年,只是再也不提过来玩的事情了。
上次我给姐夫打电话,说等我家盖了新房,屋子宽展了,就请姐夫过来玩,姐夫好像是答应了,我很开心。
姐姐差不多每年回来一次,有时候夏天回来,有时候在春节回来,每年回来会给父母一些现金,如果不回来就会打在我的卡上,少则几百元,多则一千元。
17年的春节,姐姐就和小外甥一起回老家过年了。
姐姐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下了火车,我在车站接她。
我们一起在市里玩了两天,我给小外甥买了两套衣服,也给姐姐买了一件呢子大衣,姐姐蛮高兴,小外甥也很兴奋,我是最开心的。
二伯家的三位堂姐也都带着姐夫和小宝宝们回来了,大姐和三姐都在省内,回家要方便一些,远嫁重庆的小姐就不是那么容易,但也带着一家班回来了。
十来年的时间,最初的两家人变成了现在的五六家人,姐姐们的小孩子都是三五成群的了,外公外婆很高兴,爸爸妈妈很开心,小朋友们玩得更开心了。
年的热闹,是需要人来凑的,人越多,越显得热闹。
今年过年,几个姐姐都没回家,只有我和四弟在家陪父母过年,自然也就冷清了。
不过在过年之前,萍子姐就说要给我打两千块钱给父母过年用。
过去多年如此,不管多少,总会有些,慢慢就成了一种习惯。
往年我总要客气一下,说不用不用。
那时候我是真不想收,总觉得姐姐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挣钱太不容易了,不过最后多半还是收了。
今年,姐姐一说,我马上就把卡号给发过去了。
一点没客气。
为啥不客气了呢?
因为我的想法变了,我觉得我应该收。
过去,我总觉得她的钱是给我的,而我赚的比她多,所以我就不好意思。
现在,我觉得她的钱是给父亲和母亲的,不是给我的,所以我就不用客气了。
再说,她现在给了我父母,我每年也会给小外甥买些礼物,发发红包,或是他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也资助一下,也就还回去了,总之 ,不会让姐姐吃亏。
事实上,姐姐给我父母也算是给我,我们这样把钱转过来转过去,可能最终谁也没有占着便宜,但这些钱的流动可以让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好。
如果我拒绝了呢?
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了。
过年的时候,我把姐姐给的两千元钱包了两个红包发给父亲和母亲,特意说明是姐姐给的,母亲喜笑颜开,还连连夸赞姐姐:这闺女到底没白养,过年还记得老娘,我还以为她忘了呢。
若是没给,父亲和母亲嘴上可能不说,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的。
二伯家的大姐才生了小宝宝,第一个年要在自己家过,小姐才买了新房,换了新工作,过年要值班,三姐在医院工作,过年也刚好轮到她值班了,就算不值班,她也要去照顾住院数月的公公,所以都没有回家。
大年初四,大姐和大姐夫带着小宝宝回家了。
先在二伯家放了鞭炮,接着又在我家门口放了鞭炮,他们进门时,我在堂屋烤火,大姐掏出一个红包给了母亲,说是拜年,我赶紧招呼他们坐坐,大姐说先不坐了,要回去吃饭,我也没再强留。
他们走后,母亲说,照礼来讲大姐夫给我们拜年我们要接大姐和大姐夫吃顿饭。
我说,不用接,你看,咱家的房子没收拾,厨房太乱,过年也没买啥菜,也没个好厨子,回头到城里我请他们吃一顿就是了。
母亲说,乱啥呀,农村不都是这个样?!
我说,反正你不用管了,我去跟他们说就是。
母亲没再说话。
城里人可能不了解,总以为农村都是纯天然的青山绿水。
农村人羡慕城市里的繁华似锦,城里人羡慕农村里的天然纯真。
你看,我们平常在电影里、电视剧里看到的农村不都是这样吗?
是的。
那都是经过清理打扫,精挑细选美化之后让你看到的,真正的农村,更多是脏,乱,差,而这些是见不得人,也没有人会喜欢看的。
贫穷对应的不光有纯朴,还有落后。
只能说,美好,都是想象中的。
也许,农村人更了解农村人,城市人更了解城市人。
只有农村人走进了大城市,大城市的人进了农村,才能更深刻的体会到这种差距。
体会越深,农村人就越自卑,城里人就越自信。
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有钱了都往城里跑的一个原因吧,像我们村里,这几年,很多人都搬到城里去了,老家还有人的,过年时会回来看看,平常是不着家的,要是老家没人,可以再也不会回来了。
村里剩下的多半都是经济条件不好的。
老祖宗早就说过了,贫贱不能移。
人有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
我很荣幸的在很多城里人美好的想象中长大,到现在,我也没能带着父母搬到城里去生活,所以只要是城里人来到我家,我还是诚惶诚恐的,哪怕是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小时候也是在农村长大,但现在已经是城里人了,在他们面前,我依然有些自卑,有一种讨好式的招待,生怕招待不周,生怕让他们看到我家厨房里被我父母摆满的瓶瓶罐罐,还有墙上的蜘蛛网,加上母亲的厨艺不精,我的担心就更多了。
真请了,他们可能吃不下,也吃不好。
你看,不吃吧,面子上过不去,吃点吧,自己又难受,我父母可能也会觉得自己没招待好,又或是觉得城里人瞧不起咱。
都怪尴尬的。
所以,不请最好。
每年过年,我和二伯家,谁家的团年饭先做好了就先去谁家吃团年饭,然后再去另一家吃,今年也不例外,我家的团年饭就是我做的,虽然我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招待农村人没问题,但是对于城里人,我还是有些心虚,可能看到厨房里的环境就吃不下去饭了,因为我才回来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虽说狗不嫌家贫,我看了多了也就适应了,但是来的客人还是会不习惯。
次日中午,四弟接我到他家和大姐大姐夫们一起吃饭。
我直接对大姐夫说我不请他吃饭了,他表示理解。
吃完饭,大姐一家就开车回家了,老四和二妈也一起走了。
我感觉他们把年也带走了。
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年,实在不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把除夕和大年初一比作结婚,小年到二十九,就像谈恋爱。
正儿八经举行婚礼是没意思的,先要做足了前戏,就是要那种馋着你,甜蜜而不满足的感觉。
以前不明白为啥除夕一过就无比失落,现在懂了,其实从小年开始过年,除夕是高潮,接下来的拜年串门,繁文缛节倒没了私享的快乐。
有时还会觉得可惜,把最好的部分留到过年,过了初一就吃不动了,真是暴殄天物。
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出门在外的人而言,过年更像是一张网的纲绳,纲举目张,它轻轻一拽,一张巨大的亲情之网立即就浮出水面,即使你成了亲,嫁了人,这张网也从未消失过,它们潜在日子深处,藏在神经最敏感的区域。
虽然平日里和姐姐们不常见面,也少有联系,但是一到过年,我还是忍不住的想念我的诸位姐姐们。
今天是大年初七,阳光格外灿烂。
午后时分,我一个人拿着桌子板凳坐在太阳底下,静静的写下这些文字。
边写嘴里边含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