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许静挂掉电话时,窗外的天色,正被一点点浸入浓稠的暮色里。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结束的界面,联系人是“小航”,她的弟弟。
通话时长,四十分钟。在这四十分钟里,她冷静地听完了弟弟第三次创业失败的沮丧,条理清晰地帮他分析了失败的原因,并且温和地,拒绝了他再次借钱的请求,转而答应,帮他重新修改一份求职简历。
“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电话那头,弟弟的声音,从最初的颓丧,变成了熟悉的、理所当然的依赖。
许静“嗯”了一声,说:“简历弄好了发我邮箱,早点休息。”
没有多余的安慰,也没有严厉的苛责。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又像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程序,精准地,处理完了又一个来自家人的“需求”。
办公室里的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她头顶的一盏灯,在空旷的空间里,投下一圈孤独的光晕。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打开电脑,准备处理自己被这场通话,耽误了近一个小时的工作。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一个她很喜欢的旅行公众号,推送了一篇关于去海边看日出的文章。照片里,橙红色的太阳,正从深蓝色的海平面上,一点点升起,将天空和海面,都染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很美。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篇文章,加入了“稍后阅读”。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稍后阅读”里,到底积攒了多少篇这样的文章。
那些关于远方,关于自由,关于“只为自己活一次”的文字,像一个个被搁置的梦想,安静地,躺在手机的某个角落里,落满了灰。
她想,等忙完这个项目,等弟弟的工作稳定下来,等下一次……
总有那么多的“等一等”。
而那个最懂事的人,总是在“等一等”的过程里,最先学会了沉默。沉默地,咽下自己的委屈;沉默地,收起自己的渴望;沉默地,把全世界都照顾得很好,唯独,忘了自己。
一、 “懂事”是一件被驯化成的铠甲
许静不是天生就这么“懂事”的。
她的记忆里,也有过肆无忌惮的童年。她也曾因为得不到想要的洋娃娃,而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曾因为考试没考好,而把试卷藏起来,心惊胆战地,害怕父母的责骂。
转变,是从弟弟出生的那天开始的。
她清楚地记得,家里所有的大人,都围着那个皱巴巴的、红彤彤的小婴儿。而她,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被挤在人群之外。她想伸手去摸一摸那个小生命,却被奶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说:“别乱动,姐姐要懂事,要让着弟弟。”
“懂事”,是她在那一天,学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词。
从那天起,她开始学着,把最大的那块糖,留给弟弟;学着在弟弟抢走她心爱的玩具时,忍住眼泪,说“没关系”;学着在父母因为工作疲惫,而忽略了她的感受时,安静地,自己一个人玩。
她发现,“懂事”是有奖励的。
当她主动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来给弟弟买零食时,她会得到父母一句“静静真懂事”的夸奖。当她在家里吵闹时,只要说一句“是为了弟弟”,似乎一切,就都变得情有可原。
她渐渐地,尝到了“懂事”带来的甜头。它像一件闪闪发光的铠甲,让她在小小的年纪,就获得了来自成年世界的,最高级别的认可。
于是,她努力地,扮演着那个“懂事”的角色。
她成了亲戚朋友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从不让父母操心;性格沉稳,总是能把弟弟照顾得妥妥帖帖。她成了所有人的“定心丸”,成了那个最可以被依赖,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人。
没有人问过她,穿着这件铠甲,累不累。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件坚硬的铠甲之下,藏着一个,同样渴望被拥抱,渴望被偏爱,渴望可以偶尔“不懂事”一次的小女孩。
二、当那个“好脾气”的人,说了“不”
许静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
在公司里,她是那个永远的“救火队员”。同事做砸了的PPT,她会熬夜帮忙修改;别人不愿意接的烫手山芋,最后总是会落到她的头上。她很少拒绝,也很少抱怨,只是默默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大家习惯了她的付出,习惯了她的“没关系”。以至于,当她第一次说“不”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许静已经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她计划好了,要回去陪父母过一个清静的周末。可临下班前,一个同组的女孩,拿着一份几乎要推倒重来的方案,找到了她。
“静姐,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客户催得急。”女孩的眼圈红红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是她们惯用的伎俩。许静知道。
换做以前,她大概会叹一口气,然后认命地,退掉车票,打开电脑。
可那天,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看着手机屏幕上,母亲几个小时前发来的那句“路上小心,饭都做好了”,她忽然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了上来。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女孩,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帮不了你。”
办公室里,瞬间一片寂静。
女孩的表情,从楚楚可怜,变成了错愕,最后,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她大概没想到,这个最好说话的“老好人”,居然会拒绝她。
那天,许静是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慌张。她反复回想,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那个女孩,会不会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一个习惯了为别人撑伞的人,当她第一次,决定只为自己遮雨时,她感到的,不是自由,而是负罪感。
她害怕自己那个“懂事”、“好脾气”的人设,会因此而崩塌。她害怕,当她不再“有用”时,那些建立在“被需要”之上的关系,会瞬间瓦解。
习惯为别人撑伞的人,也会有想为自己遮雨的时刻
三、原来,哭泣的孩子,才有糖吃
真正让许静的世界,发生轻微震动的,是她生的一场病。
不严重,只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但发作起来的时候,天旋地转,上吐下泻,几乎要把整个人掏空。
她一个人,蜷缩在出租屋的床上,浑身冷汗。她想喝口热水,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下意识地,想给家人打电话。可号码拨到一半,她又挂断了。她能想象到,电话接通后,母亲会怎样焦急地,在电话那头,反复追问;父亲会怎样沉默地,在旁边,唉声叹气。
她不想让他们担心。这是她作为“懂事”的女儿,下意识的反应。
她又想到了朋友。可翻遍了通讯录,她才发现,那些她曾经帮助过,倾听过的人,她竟不知道,该打给谁。她怕打扰到别人,怕自己的狼狈,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最后,她自己挣扎着,叫了一辆网约车,去了医院。
在医院的长廊里,她看着身边,那些有家人朋友陪伴的病人,看着他们递过来的热水,削好的苹果,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孤单”。
输液的时候,她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不是关心她,而是兴奋地告诉她,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想让她,请他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许静握着手机,听着弟弟在那头,兴高采烈地,计划着要去哪家昂贵的餐厅。她看着自己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冰冷地,流进自己的血管里。
她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弟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姐?你怎么不说话?”
许静吸了吸鼻子,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轻声说:“小航,我生病了,在医院。”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那天晚上,她的弟弟,第一次,为她跑前跑后,挂号,取药,给她买来了热乎乎的白粥。
那一刻,许静突然明白了,一个从小就被教导的,残酷的道理:原来,会哭的孩子,真的有糖吃。而那个总是笑着说“我没事”的懂事的孩子,大家就真的以为,她什么事都没有。
尾声
许静的工作,还是那么忙。弟弟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轨。她依旧是那个,在大多数时候,都沉稳、可靠的许静。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她会在周末的下午,关掉手机,一个人,去看一场自己早就想看的电影。她会在路过花店的时候,给自己买一束小雏菊,而不是想着,母亲节快到了,该给妈妈买束康乃馨。
她甚至,在前几天,一个人,请了年假,去了那座她收藏了很久的海边小城。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一个人,在凌晨四点,爬上了海边的礁石,静静地,等待着日出。当第一缕金色的光,冲破云层,洒满整个海面时,她感觉,自己心里那件穿了很久很久的,名为“懂事”的铠甲,好像,有了一丝松动。
她拿出手机,不是为了拍照发朋友圈,只是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新的闹钟。
闹钟的提醒事项,她写的是:
“今天,也要记得,心疼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