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天阑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是为乱始。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得援。七月廿六,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为炎军枭首。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诸王皆谋自立。时有乱军夜袭,见婉披发执枪于城上,肝胆俱裂,乃退。十一年,新帝彻平乱登基,改元太业。  

太业后,城中始有谣歌传唱。歌曰:安危何所系,天阑谢将军。太业三年,城东设谢婉衣冠祠,祭拜者众,香火终年不绝。——《天阑城志--谢婉传》

开到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清明时节雨纷纷,细细的雨丝不断地撞在我的脸上。看着眼前的墓碑,墓碑上的字“爱妻谢婉之墓”让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已经二十年了,不断地改朝换代,曾经你用生命守护的城阙也在不停地易主。也许有一天,这些东西都将不复存在,但是你,只有你,永远在我心里,因为我曾与你定下誓约,用我的双眼替你看这世界。

墓碑旁,一朵白色的小花正悄然绽放。

豌豆,看,你最喜欢的荼蘼又开了。


又在打仗了,这次是谁?老百姓们还没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又得过回颠沛流离的生活。唉,战争,权贵们的游戏,却苦了这些平民百姓啊。我紧握着腰间长剑,站在城头,望着远处的尘嚣,喃喃自语着。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急忙回头,一张白皙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将军。”我连忙行礼,竟然是谢婉将军。此时谢将军一身白色战甲,手握长枪,身后鲜红的披风随风舞动,恍如九天玄女一般。

“怎么了,一个人又傻不拉几地在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啊?”其实论年龄我还要比谢婉将军大两岁,不过做为她的副将,我也习惯了。“不是说了么,就我们两人的时候不要行礼的吗?你忘了?”

我抓抓脑袋,以前的确是这么说过,不过我哪里敢啊。虽说她平时也平易近人,但是在军中,礼数绝不能少。“对了,谢将军,这次是。。。。。”我看着仿佛越来越近的尘嚣,低声问道。

谢将军听到这句话,脸上的微笑也收敛了起来,轻叹了一口气,拢了拢散落在额前的散发:“是白炎,他突然之间便四处点燃烽火,而且身边的军队可谓是无坚不摧,到处破城,已经快打到天阑了。”

我听完谢婉的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白炎的军队有多强劲,我也略有耳闻,再说这天阑城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重兵都被拉去守卫王城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天阑城要是破了,白炎那可就直指王都了。“谢将军,这。。。恕我直言,我们能有多少胜算?天阑城里的兵力,你比我清楚。”

谢将军听到我的话,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这家伙,战前动乱军心,还是在主将面前,小心我斩了你。”谢婉顿了顿,“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谢将军扶着墙头,看着市集中的平民百姓,“为了这些百姓,我们也要咬牙顶着。一旦城破,受苦的就是这些无辜的人啊,唉,我已经让人去王都送求援信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白衣胜雪,如瀑长发随风而起,这一切让我如痴如醉,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们二人。而那时的我却不知道,一幕悲剧正悄然上演。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亲自率军兵临城下,谢婉将军带兵守城,与白炎军正式交锋。虽然不断地打退白炎的进攻,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和她心里都清楚,援军不会再来了,城破那是早晚的事。现在城中已经开始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了,刚开始谢将军将战马杀了分而食之,但这些马能有多少肉?后来实在没东西吃,连人都吃。我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到眼前的那一幕幕惨剧。谢婉这段时间也消瘦不少,不但要亲自上沙场杀敌,还要指挥众人加固城墙,晚上还得研究战术,还得时常下城头安抚百姓。这几天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曾经绝美的脸明显的憔悴下来。

又是一个深夜,我往谢将军的桌上放了一杯热水,轻声道:“谢将军,休息吧,太累了,你还怎么杀敌?”

谢婉微微一笑,虽然在我看来这笑也是硬挤出来的。她双手捧起杯子,轻啜了一口,道:“我怎么睡得着,这几天白炎的军队像疯了一样,就差用头去撞城墙了。”

“那你也得睡觉啊!豌豆!”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就感觉有点不对了。

听到我的称呼,谢婉的手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豌豆。。。。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原来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呢,曾经的一幕幕一直在脑海里出现,你是元帅的千金,而我是江湖艺人的孩子,但你从不把自己当大小姐看,和我们这群泥娃娃玩在一起。“我不可能会忘记的,那几年,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我看着天空中的星斗,低声说道,“后来我不顾一切参军也是因为你的原因。”

“你个泥娃娃,后来听说你们又走了,你知道我哭了多久吗?”谢婉闪烁的眼眸看着我说道,“听说你从了军,而且还来到了天阑我的麾下,我太高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能说:“夜深了,还是抓紧休息吧。”说完,我起身准备走出营帐。

“等等!在这里陪着我一会儿。”我感觉我的手臂被人拉住了。

“好吧,我就坐在这里。” 看着谢婉和衣躺在了床上,我也随手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了她的床边。

“泥娃娃。”谢婉背对着我轻声说道。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怎么了?”

“你愿意娶我吗?”一阵沉默后,一句令我难以置信的话从谢婉的嘴里传出。

一片让人窒息的安静过后,我的嘴里也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豌豆,如果能不死的话,我一定会娶你,然后去我家乡的那座山上隐居起来,再种上几株荼蘼,我记得你最喜欢这种白花了。”我看见谢婉的背影轻轻地颤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沉默。

月光下,有两道人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那,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崇宁七月二十六日,夜,天空中还挂着一抹残月。远处一片片的火光,把黑暗的夜晚也撕裂了。站在城头,望着不远处一片片的火光,我已经知道,决战到了。

“报,谢将军!城门被冲破了,白炎军已经攻进天阑城。”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传令兵跌跌撞撞的冲进营帐,颤抖着说。从他身上的一道道伤口,我已经可以想象到前方的战事多么惨烈。

谢婉缓缓地合上双眼,“这一天还是到了。。。。。。传令下去,集结所有兵力,准备与白炎军正面交锋!”说完这句话,她起身拿起了那柄漆黑的点钢枪,往帐外走去。

我闪身拦在她的面前,沙哑着声音道:“豌豆,你快走,这里我挡一阵,你突围出去。”

谢婉看了我一阵:“我不会走的,城已经破了,主将怎么能走。”说完,顿了顿,“不要回王都,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紧紧地抓住谢婉的手,轻声道:“那,我们就死在一起吧。”

谢婉还想说什么,但营帐外刀剑相击与怒吼声硬生生的打断了她的话。没想到白炎的军队竟然杀的这么的快。谢婉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我,眼里闪着泪光,道:“好,一起死吧。”说完,率先冲出了营帐。

豌豆,我三年前就该和你说出那些话的。

营帐外已然是一片血海,四处都是断肢与残缺不全的尸体。人,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同类都如此残忍?谢婉握着长枪,冲入了敌军,带起的点点鲜血一点都不让我感到狰狞,却好像让我看见了一种异样的妖艳。

突然,我听见谢婉传来一声惨叫,一名白炎军乘其不备在她的背后狠狠地砍了一刀,伤口中流出的鲜血瞬间就将她身上的白色战甲染得通红。我大喝一声挥剑杀死了偷袭的白炎军,但是四周的敌军越来越多,我觉得身体的力量正在渐渐流失。左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看见自己的左臂竟飞上了天空。

意识逐渐模糊,进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已被血染成红色的那袭白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是被痛醒的。依旧是夜晚,不过少了喧嚣与火光,而且自己竟然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摸了摸自己的左边,空空如也,这一切终究不是个梦。谢婉?谢婉呢?我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

“兵爷,兵爷。”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回头下意识的一拳挥出,看清眼前竟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我急忙硬生生的收住拳头。

“兵爷,我是这天阑城里的守夜人。菩萨保佑,谢将军手下竟然还有活着的。”这名老人边说边上下打量着我,“守城的兵都死了,只有谢将军一个人与敌军死斗,可怜的女娃娃,身上都是伤口,最后实在没力气了,被攻城的兵给捉住了。”

谢婉她没死?我一把抓起眼前干瘪的老人:“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无论她在哪里,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左边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直击着我的心脏。

守夜老人看了我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扔给我一件黑色斗篷,道:“年轻人,穿上,我带你去看谢将军。”

我穿上斗篷,跟着守夜人行走在夜色之中。战火过后,四周都是断壁残桓,不断有凄凉的哭声传入我的耳畔,我又想起谢婉常和我说的话,“为将,就要守护一方百姓平安,发生战事,无论为了什么,百姓永远是受害者。”

守夜人带着我走过了几条小路,来到了主城门之前。“年轻人,抬头看看吧,谢将军。。。。。。她就在城头上面。”

什么?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只有头颅,谢婉的头颅被高高的悬挂于城墙上,双目紧闭的面容依旧美丽,却缺少了生气。

“谢将军被抓后,宁死不降,竟然被斩首示众,头还要被挂于城墙上警示三天,可怜了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这群杂种,妈的,杂种!”守夜人在我身边碎碎念着,但我却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谢婉的脸。

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回到我的故乡的吗?不是说好一起隐居起来的吗?不是。。。。。。。现在你死了,我却还活着。我已经什么话也无法说出来,只有喉咙里传出的“咯咯”声在这片寂静的伤心之地不断地回荡。

雨,忽然倾盆而下,打湿了我的脸,与我眼中的泪混在了一起,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是雨是泪,风雨悲戚,似乎也在为谢婉而哭泣。


时光一闪即逝,崇宁八年初春,白炎攻破了王都,二月登基,立国号周,改年号为永初,但是这些已经与我毫无关系了。不知不觉已经十年过去了,我留在了天阑城中,也做起了一名守夜人。那天之后,我偷偷地将谢婉的头颅取下焚成灰,一直贴身带着,这样就像她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我知道这只是自我的安慰罢了。城中的平民依旧非常爱戴谢将军,因为听说她在临刑前恳求白炎不要为难城中百姓,白炎似乎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但答应了她的要求,还准许这些苦难百姓在城中设了个衣冠冢,每年都有祭拜的人。后代史书如何评价谢婉,我也没兴趣知道,毕竟我了解的谢婉肯定比这群官僚多得多。

而这一年,白炎驾崩,四方诸侯纷纷起兵攻打天阑城以图再次改朝换代,烽烟四起,天下再一次大乱。我冷眼看着这些权贵狗咬狗,依旧每晚安静地做着守夜人。

乱军攻城的这一天终于是来到了,仍然是夜晚,依旧是被火光撕裂的夜空,仿佛让我又回到了守城的那一夜,仿佛谢婉仍然在我身边挺枪而立。但这回守城的将军似乎是个软骨头,一看敌人的架势竟然吓得城门大开,引兵入城。我躲在一旁的角落中摇摇头,裹紧了斗篷转身离去,真是没种,这下百姓又倒霉了,这群疯子入城后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突然,入城的乱军喧哗了起来,人群中不断传出“鬼!鬼!”的呼声。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太兴奋出现幻觉了?我回头望向城门,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俏生生的站在城墙之上,白色战甲胜雪,红色披风如烈焰般随风舞动,右手握枪,依旧如同九天玄女一般。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都认识谢婉,这些叛军被吓得肝胆俱裂,四处奔散。

我的双眼一下子就红了,“豌豆!豌豆!谢婉!”我大声的向城墙上吼着。她的身影依旧是这样的英姿朗朗,曾经年少时一起玩闹,守城时的私定终生,一幕幕从眼前划过。

“你个泥娃娃,后来听说你们又走了,你知道我哭了多久吗?”

“你愿意娶我吗?”

“那,一言为定!”

我转过身往城门方向冲去,乱军早已被谢婉的身姿吓退了,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被吓死在了地上,流了一地的黄水。我站在城墙之下,不断冲着城头的谢婉喊道:“谢婉!我想你!谢婉!我想你!”直喊道声嘶力竭,不知不觉我以为早已流干的眼泪又再次涌了出来。周围的平民也越聚越多,有些已经跪倒在地朝着谢婉不停地行着大礼。

我睁着双目看着城头,谢婉仿佛也听见了我的呼喊,缓缓转过头,依旧是那张绝美的脸,黑色长发四散而起,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也停下了呼喊,静静地看着我仍旧深爱着的人。那抹熟悉的无邪微笑慢慢在她的脸上浮现,嘴角微微动了一动,好像说了什么,然后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不见。

我擦了擦眼角转身往回走去,豌豆,我终于明白了,十年前,你拼命地战斗,并不是为了维护前朝的政权;十年后,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城头上,也不是为了保护新朝的尊严。你只是为了无辜的平民百姓,血流成河,家破人亡,不能再一次出现。

只恨光阴匆匆,无法让我好好地看一看你。我知道你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这句话,也正是我一直想与你说的。

“只愿君心似我心。”


那晚过后,我带着谢婉的骨灰离开了天阑城,回到了我的故乡,回到了曾经我和她许诺要去的那座山上。在一处四季如春的山峰上建了一座小木屋,并把谢婉的骨灰洒在了风景最美的山坡上,在她的墓碑旁种满了荼蘼。从此以后,我就用我的双眼替你看荼蘼花开花落、四季的变换还有这个世界的改朝换代。

豌豆,你知道吗,那晚之后,城里就有一首歌谣传出“安危何所系,天阑谢将军”,新登基的皇帝平了乱,还下令将天阑城里你的衣冠冢改成衣冠祠,新皇帝还不错,百姓还算过上太平日子。不过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你早已不在。但是,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着你,直到我也老去。

看,荼蘼开了,漂亮的白花。


改编自歌曲《风起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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