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我认识杨波是在三年前盛夏的一个晚上。

  那天傍晚,我正跟苏青吵架,吵到快没力气了,我趿上苏青给我买的黑色人字拖,套上苏青给我买的白色T就摔门而出。我知道门背后的苏青已经用眼神将我杀死,管它呢!

  那天其实挺巧的,出门匆忙,我居然忘了带打火机,等烟夹在手上,一摸裤袋,才回过神来。我恼怒地咽了口唾沫,润润燥到火烧的喉咙,脑海蓦地出现了这句话“人倒霉了就连喝凉水都塞牙”。

  就在这时,杨波像一盏明灯,“啪”,给了我一点小小的光明。

  谢谢。我就着街灯的余光,看了看他。个不高,偏瘦。

  一个不带打火机的男人,要么处于极度兴奋,要么极度失落,看你的样子,像是后一种。他说。

  我将身子侧移到暗处,他应该看不到我的脸。我并没回答他,更不想跟他谈论我跟苏青吵架的事。

  进去喝一杯?他朝向不远处霓虹闪烁中的聚点酒吧,又扭头问我。

  以前苏青老跟我上课,说去酒吧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让我别进去。所以,我们虽然住在距酒吧不过几百米的小区里面,可从不斜目聚点酒吧。可今天,今天苏青你不是跟我吵架吗?你刚刚不是还嘲笑我,说我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小职员,没用吗?苏青你,不是我故意要气你,你刚才还无意中说了句“五年了,都还没怀上孩子!”这才是对我最大的侮辱你知道吗?作为男人,你说我别的不行我都可以忍受,唯有这个,我实在忍受不了,所以才出手打了你的脸,你也知道,自从查出这事不是因为你,全是我的原因,我少精,我也一直都在吃药,这三年来,我们在全国各地东奔西走,因为我请假过多,公司差点把我解雇。还是李主任在老总面前苦苦哀求,说再看两三个月,如果这两三个月里业绩不能冲顶,就直接解雇我。我没跟你说起这些,我担心你烦,我看你最近都瘦了很多,但今天的事,是你先挑起的不是吗?我到家后,你没做饭,还给我摆脸色,我嘟囔了一句饿了,你就抄起墙角的拖把,朝我丢来。我什么都没做,然后你就开始骂,骂了这么久,我忍无可忍,打了你的脸,但是,随即我发现自己好像虚脱了一样,浑身没力气,你突然用很陌生的眼神冷冷地看着我,我的心狂跳,我记得我喊了你的名字,你不回答我,突然,你狂吼一声“张明,你给我滚!”我像是中邪一般,穿上拖鞋,套上衣服,就出门了。苏青,我今天要跟一个陌生人去酒吧做不正经的人去了。

  一进酒吧的金属大门,里面呈现出另一个世界。冷气足,音乐高,空气里充斥着一股狂躁。我并不喜欢这种氛围,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杨波走。

  看来,杨波是这里的常客。几个个子高挑的女孩,迎着他,嘴里大声叫着“杨哥”、“杨哥”,又穿过他的脸,将做作而妖媚的眼色投向我。她们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几乎让我反胃,我暗暗憋住呼吸。

  杨波也不搭理她们,径自直走,走到吧台前,朝一个帅哥打了个响指,说,两杯冰啤。

  我掐灭了杨波给我点上的烟,将烟蒂摁灭在吧台上的水晶烟灰缸里,一把接过他递给我的冰啤,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杨波笑了,怎么,跟老婆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不打算把我的生活像展览般呈现给别人,更何况他是个陌生人。

  其实也不算吵架,只是多了几句。我辩解,但自己都觉得心虚。

  没事,夫妻之间,吵几句很正常。不过我看你性格沉稳,应该不像喜欢吵架的,我猜这次吵架是你老婆挑起的吧?

  没什么,再给我来一杯。我扯开话题。

  吧台小哥迅速地给我添了一杯,这次,我喝了小半杯,我开始打量周遭。

  酒吧并不是很大,中间设了四个小舞台,每个舞台上都有一位长腿妹子在扭动,灯光下,四双长腿白得炫目,像四尾美人鱼。忽然,音乐变得柔美,她们的舞姿也渐渐放慢,而人群此时却变得聒噪起来,口哨声,此起彼伏。灯光慢慢地暗下去,暗下去,四个女孩像是中邪一般,竟主动脱起自己的衣服来。

  离我们最近的这个女孩,短发,头发在灯光下像一个紫色的氢气球,她魅惑地笑着,脸色朝向我们,或许只是朝着杨波,手往后背轻轻一抽,金色短上衣就滑落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胸罩。只听得四周一片“嘘”声。

  我不敢看,或者说,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幕,我连忙将目光移向别处,没想到那边穿红裙子的长发女孩,也刚将裙子褪去,露出白色胸罩。

  我只觉得口渴,我知道肯定是跟苏青吵架吵的,我伸手把剩下的半杯啤酒喝完,只想付钱离开这里。完了,我没带钱!

  今天算我请你,我知道你没带钱。杨波开口了。

  我心里暗暗想,等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了钱还给杨波。

  我想回去了,今天这个算我欠你的。我说完,自顾自朝大门外走去。

  苏青知道我没带钥匙,没关门,就这么虚掩着,这人,也不怕有贼进来。苏青丢我的拖把还在原地,屋子里除了苏青不在,别的什么都没变,但我却觉得似乎有什么正在这间屋子里慢慢地死去。它一点点枯萎,干瘪,像烈日下马路上的一滩水。

  我走进房间,发现柜子门开着,衣架上,苏青平常在穿的几件衣服都没见着,我有点慌了,再看墙角的衣帽架上,她那只某宝上买的仿LV也没在,我确认她出门了。

  此刻是晚上八点多,她会去哪里?在这个城市,除了宋颂——我们大学时共同的同学,她应该没什么别的朋友。我赶紧给宋颂打电话,宋颂很干脆地回我,没看到苏青。还问是不是吵架了,我说没有。好着呢。

  好什么好?现在苏青在哪里,我一无所知,打她电话,关机。

  一种不祥的预兆四散于我周围,像要吞噬我一样。理智告诉我,我现在应该下去找寻苏青,或者报警?但是,我又想,也许苏青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她是成年人,应该能管理好自己。再说我也没怎么她,只是用手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又不是真正的家暴——突然,我想起苏青曾经跟我讲过她爸妈之间的事,她妈妈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她爸的家暴,在她上初一时,投河自杀了。

  我趿上苏青给我买的黑色人字拖,冲下楼去。

  街道成了海洋,来往的人像海里大小不一的鱼儿。他们穿梭其间,每个人的脸上带着不同的神情。此刻的我,是那条找不到同伴的失群之鱼。苏青,苏青,你快点出来,别跟我捉迷藏了,我们赶紧回家吧。我答应你,一定看好我的病,让你怀上一个可爱的宝宝,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工作,争取在今年过年拼个部门经理......我呆呆地站在街中央,任凭车喇叭在我耳畔刺耳作响,一动不动。

  我哭了吗?我不知道,但我的眼角流下了咸咸的液体,我没有擦拭,依然像个雕塑般站在原地。

  忽然,一个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我,把我往边上拽。我回神,看到杨波怒气冲冲地骂,我操!不要命了?

  苏青,我找不到苏青了......我像是在回答他,又像喃喃自语。我在原地打转,眼睛朝四面八方扫去,人们漠然地擦身而过,宛如一尾尾游荡在无尽深海底部的孤独的鱼。

  苏青是你老婆吗?你们真吵架了?杨波问完,掏出手机拨号,还愣着干嘛?赶紧报警啊!

  带着剧烈的头疼,恍惚之间,苏青回来了,只是一脸麻木。她把我当空气般,任由我躺在床上,呕吐,说胡话。没错,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杨波又带上我进了聚点酒吧,我不记得我喝了几杯,只知道不断地重复着举杯的动作。杨波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左边,给我倒酒。

  苏青的不闻不问,让我万分恼怒,我想到自己因为找不到她而在街头哭泣,还为她而醉酒,想到我们在大学时的美好时光,我觉得我做丈夫做得好失败,我迷蒙着双眼,看着苏青的背影,从床上一跃而起,冲下床,一把抱住她,苏青,你以后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杨波一把推开我,你干嘛?我又不是你老婆!

  我像是突然从梦里醒来,定睛一看,怀里居然抱着杨波。

  你昨晚喝醉了,我问了你半天家在哪,然后又好不容易把你拖上来。看你吐了一地板,就没敢离开,万一你想不开,自杀了呢!杨波把一杯牛奶放在床头柜上,说,我不会做早餐,你自己下楼买点吧,我走了。

  他走了,我才真正清醒过来。我知道,苏青昨晚一宿没回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没打电话问我老丈人,除了酗酒和赌博,怕是没什么能让他上心了。

  现在,除了在家里等她自己回来,或者警察局给我打电话,真没什么别的方法了。

  我跟李主任撒了个谎,说自己吃坏了,请了一天假。

  我开始在家里等苏青回来。

  有人敲门,我触电般冲过去开门,差点叫出苏青两个字,一看,是杨波。他左手举着一大袋东西,不知是什么,右手拎着一瓶白酒,我怕你饿着,买了点吃的。

  我家里有吃的,苏青昨天早上包的饺子还有很多。

  那么是我自作多情了?他说话间,早已把袋子里的东西铺在茶几上。

  我一看,两盒米饭,炒大肠,花生米,糖醋里脊,烤鲫鱼,都是我爱吃的。

  我不会喝酒,最多几杯啤酒。我说。

  行了行了,知道你酒量不行,这是我自己喝的,你吃饭。

  我看着眼前的杨波,他的脸上有一条约摸一个食指长的隆起的刀疤,有点深,像一条扭曲的蚯蚓,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照得这条刀疤闪出油亮的光。他的眼睛很深邃,但隐含着阴冷,即便他面带微笑,依然如此。

  你老婆还没消息?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你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警察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消息。

  我知道杨波想跟我说什么,昨天发生的事,不至于让苏青想不开。依苏青的性格,不可能做出过激行为。我相信她只是躲在某个没有我的地方,安静一下,等消气了,自然就会回家。

  没事的,小孩子脾气,气消了就回来了。我故作轻松地笑着。把盒子里最后的一口饭扒进嘴里。

  你不上班吗?我看着杨波,问他,他就在我对面干坐着。

  刚到这里没几天,算是在聚点酒吧上班,晚上去那边看看场子,白天时间属于我自己。我们认识,也算是有缘。他笑了,刀疤扭曲得更厉害了。像一条在松土的蠕动的蚯蚓。

  我欠你三次人情。我说。

  得了得了,以后有你还的时候。

  天快黑了,却突然之间狂风大作,下起暴雨来。街道上已是一片风暴的海洋。人群如受惊的鱼儿四散逃窜,各种植物东倒西歪在风暴里摇曳,像海草一般狂舞。

  杨波已经走了,去上晚班。我把从阳台收进来的衣服放在床上,苏青的粉色连衣裙像一片荷花瓣儿,我的脑中忽然出现苏青穿着这条裙子时的样子,我后悔不已,要不是我失手打了她一下,苏青此刻应该安静地坐在床边,乌黑的长发遮着半边脸颊,双手娴熟地折叠着从阳台收来的衣服。现在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却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妻子消失在我面前,无能为力,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干等着,坐以待毙。

  我忽然一把将脸埋进粉色连衣裙里,痛哭起来。

  暴雨一直下着,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像个失魂野鬼般坐在床边,我没开灯,任由黑暗铺天盖地裹挟我,将我淹没。往常,如果天气晴好,我跟苏青饭后一般会去江边走走。夜风习习,吹散一天的酷热,人们慢跑快走,老人蜗行,孩童雀跃,街灯映照出一张张欢快的面庞。苏青心情好的时候,会挽着我的胳膊,嘴里轻轻哼唱着我们上大学时最喜欢的一首民谣《亲爱的姑娘》:

  姑娘,我亲爱的姑娘,

  你的长辫子,让我怀想,

  姑娘,我亲爱的姑娘,

  转眼我们分别,已经十年啦。

  姑娘,你不要害怕,

  我还是从前的他,

  姑娘,我们走吧,

  十年前的约定别忘啦。

  ......

  张明,你看!这小孩多可爱!苏青突然兴奋地用手指着前面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小女孩。

  一个女的——应该是她妈妈,正在仰着头吹泡泡,那小女孩踮起脚尖,一蹦一跳地用手在抓。那泡泡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但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嘴里“咯咯”地笑着。

  苏青总是这样,看见孩子就追着我让我看。有一次晚上,经过我们几天自认完美的谋划之后,我们做了一次。她的眼中露出我多次遇见过的晶亮,张明你说这次我们会成功吗?我们可是完完全全按照那个专家的方子来的。对了,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一套特别可爱的肚兜,我想给它买了,好不好嘛?

  我捋着她的头发,不敢迎接她眸子里的晶亮,不置可否。我知道她有多喜欢孩子,可事实是,我们每次都很精准地按照专家开的方子来,可每次都没中。几天之后,我们一起逛超市,苏青总是烦躁又无比懊恼地往购物车里丢姨妈巾。

  苏青其实不应该成为我的妻子。大学时,有个别校的学霸级人物追她,因为一次友谊竞赛认识了苏青后,学霸就辗转打听,不知是从什么渠道入手,竟认识了苏青的死党,据说情书写了好几十封。可苏青不为所动,理由是,几个月后,那位学霸在我们学校的一个角落里拦住我,对我说,我知道你叫张明,虽然我很喜欢苏青,可是苏青说,她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照顾她,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不然,我不会饶过你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我很蒙,苏青从大一开始就跟我同班,可我们一学年也说不了几句,我根本对她没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这个学霸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后来,毕业典礼后,苏青就跟我分开了,我也没告诉她这个学霸曾对我说过这些话。

  毕业后第三年,我们在同学聚会上重遇。当时她就坐在我右边,总是不停地用那双柔美而饱满的眼睛看我。我记得是喝嗨之后,我大声地在全班同学面前问她,我说,苏青,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我?苏青的脸“唰”地红了,一头长发垂于鼓胀的胸脯前。我看到她发根和雪白的后颈边,细细密密的绒毛,像春天里繁发的树林。我发现自己竟然看呆了。男同学趁着酒劲,直嗓喊着“亲一口,亲一口”。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低下头去,亲住了这片春林。

  水到渠成,苏青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还牵着拉杆箱,来到我工作的地方,我们像一对羽翼刚丰满的鸟,在这个小城里双宿双飞,结婚,安了小家。

  苏青一定是去哪里散心了。她早跟我说过,心里闷得慌,想出去散散心。我说夏天正是我们公司生意最好的时候,等到了秋天,我陪你去。苏青不语。将头望向窗外,西边,一窗火红的晚霞,烧红了她的双眼。

  苏青也许是回老家看她爸去了。她说过她爸一个人在老家其实她很不放心,可每次去看他,他总是朝她丢酒瓶子,还骂骂咧咧,不让她进门。苏青说,她爸总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不想让苏青遭罪,非得等自己死后,苏青直接去收尸就是了。苏青每次说到她爸,声音总是不由自主地低低的,透着一丝惊惧。

  苏青,苏青......

  我无声地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暴雨一直没歇息的打算,肆虐着这个没有苏青的夜晚。

 床上的手机响了。我扑过去抓起来,你好,是,我是。你说什么?好,我马上到。

  我冲进暴雨里,张开双手,好不容易拦上一辆空出租车,往和睦桥奔去。

  和睦桥头,三四名警察穿着雨衣,打着手电筒,正弯低身子在搬运着什么。我冲下车,司机大声喊,喂,你还没给钱,一共三十一元。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五十,不用找了。说完,飞奔到警察面前。

  有人报警,说和睦桥脚发现了一具浮尸,我们发现跟你描述的特征相符,所以让你来现场辨认一下。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整个脑袋悬在空中,根本没有意识。夜雨中,看不清楚穿着什么衣服,只看到整一团都粘附在躯体上,长头发也粘附在头上,只有一小捋垂下来,两个警察一前一后,抬着这个躯体往警车上搬运。我双腿完全软了,因为在上车的那一刹,我看清楚了,那半边隐约的脸庞,就是我的老婆,苏青。

  这个微胖的警察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拿,他转身把烟放回桌上的烟盒。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真的只是用手擦了她的脸,只有一下。然后她让我滚,我就出门了,等我回来,她就不见了。还要我怎么交待?

  我半句都没撒谎,不信,我可以找到证人。他知道我一直在找我老婆。

  什么?苏青的包里有张纸,上面写着是我杀了她?警察同志,你搞错了。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是她老公,我最爱她,我怎么可能杀死她?你给我看看这张纸,你们肯定弄错了!

对对,我找证人证明。证明。我找杨波。

 警察并没有把我怎样。杨波坚决不答应给我做证人。警察后来对我说,其实苏青的遗书里写明了是自杀,跟任何人无关。

  苏青的的确确走了。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七岁。有时候,我抽着烟,仰望着南方天空中游走的云朵想,那朵圆滚滚的、移得最快的,就是苏青,而相距它很远的那簇,许久都不曾变幻的,应该是我。她在我面前是活着的,有生命力的,而我,我的生命力又去了哪里?

  苏青走后,我请了半个月假,半月后,我去上班,老板把我叫去,给我一个信封,说,感谢我为公司奉献了这么多时间,以后让我另谋职业。李主任在边上叹了口气,我要感谢李主任,要不是他替我恳求,说不定我在苏青走之前就被解雇了。我对李主任深深鞠了一躬,表达我的感谢。

  白天,杨波总是无言地陪在我身边,给我买饭,帮我收拾屋子。晚上,他去聚点看场子,我开始浸淫于苏青和我的往昔。

  镜子里是一张黑瘦的脸,胡子拉碴,眼眶深陷,我抹上剃须水,拿着剃刀,一下,一下,木然地刮着自己的左脸颊,铁青色的皮肤一条条显现,忽然,我看到镜子里出现了苏青的脸,我一个颤抖,剃刀刮到了脸,破皮了。一条血印赫然出现。

  我赶紧拿毛巾擦掉,拧着眉头,定睛看镜子时,苏青不见了。背后站着杨波。

  给你买了早餐。杨波拎给我看,是几根油条和两杯豆奶。

  以后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我想总能找到事儿做。

  那是,你是大学生呢。不像我,初中都没念完。杨波咬了下牙齿,脸颊两边鼓突了一下。那条疤痕也扭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没念完初中?

  没什么,家里出了点事。对了,今晚我们要开七夕派对,你来参加吧!散散心。

  没兴趣,我不想出去。

  苏青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警察不是也说了吗?虽然她真的写了纸条,并且第一句说是你害死她的,可到最后不是也说了,是她自己跳河,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她只是怨你出手打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旁人是无法左右的。

  我对她怀有深深的愧疚!那天,要不是我出手,她绝对不会想不开的。在这个世上,除了她爸,她真的没有亲人了!她把我当做最亲的人,可我居然打她?我,我真浑!我狠狠扇了自己的脸几下。

  悔恨有什么用?做错了的事,永远都弥补不了!杨波低着头,看着地板说。

  七夕了吗?我浑浑噩噩,竟忘了今夕何夕。去年的七夕,我没有给她买什么礼物,我们像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我忽然想,苏青那天该是多么渴望我给她带回什么礼物,哪怕一朵小小的花!我抬起眼,墙上的苏青莞尔笑着,靠在我肩膀上,像一只小鸟。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拒绝了杨波的邀请,一个人坐在七夕之夜的阳台上。黄月光晕染着黑黝黝的天空,一点飞机一闪一闪,从城市上空缓缓循着轨迹飞行,世界并不孤独,孤独的,是人。我就像一颗孤魂,在寂静的夜色里游荡,迂回。曾经的我,还有苏青,现在,我只是我自己。

  手机响了,是杨波打来的。

  张明,你快点来,我被打了......

  我赶到聚点,那里已是一个械斗场。人都快跑光了,大概十来个人手持木棍,正在互相追打。几个女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我一眼看到杨波,他跟一个高大的胖子杠上了。杨波嘴角已经被打出血,我顾不上想什么,抡起吧台上一个啤酒瓶,冲到那个胖子身后,对准他的后脑勺猛然一击。那胖子“啊”了一下,应声倒地。血,殷红了一地。

  从警察局出来,杨波一言不发。

  你有前科......我盯着他说。

  怎么,你怕了?

  怕?有什么好怕?你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吧!

  杨波递给我一支烟,掏出打火机,“啪”,点上了。随即他也点了一支。

  一口浓烟吐出之后,杨波缓缓开口了。

  那年,我才十五岁,我是住校的。有一天,因为学校突然放假整修危房,我没来得及告诉父母,等我兴冲冲赶到家门口,却看到村长正让我爹跪在地上求饶。我娘在一边哭。我听见我爹断断续续说,我是猪,我不是人,我是猪,我不配有妻子儿子......村长坐在凳子上狞笑,手里拿着一张纸。村长将纸条招摇着,说,杨士朴,我早说了,你这个人不配有妻子儿子,如今你生了要死病,没钱医治,死路一条。给,这是你的救命钱,你赶紧拿去救命吧!至于你的妻子,她归我了......

  我听了,整个人都要炸裂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在墙角拿了块石块,偷偷藏在身后,然后推开了门。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掉,我父亲跪在地上,捂着脸,我母亲,任凭村长那个畜生的双手在她身上乱摸......我大叫一声,我要杀了你!就把石块砸在这个畜生的后脑勺。

  然后呢?我听得惊呆了。紧张得不敢呼一口气。

  然后,他就死了。我看着他血流干,死了。我爸妈吓傻了。我连夜逃了出来,可惜,还是被抓住了。判了十五年。等我出来后,我的父亲早死了,母亲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听得浑身战栗,你脸上的疤......?

  是我自己弄的。为了让人怕我。他狠狠吸了一口烟。

  那你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听候处置,我现在是二进宫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旁人是无法左右的。我忽然想起那天他劝我的时候,说的也是这么一句。

  某一天,我去看望杨波。

  他在我对面,和我隔着一道玻璃窗。脸上带着轻松的笑,这个男人,从三年前的盛夏那个晚上第一次遇见他,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永远的朋友。

  苏青,虽然你已不在,但我并不孤独。或者杨波,就是你遣来陪伴我的!

  从监狱里探望杨波出来,整个世界铺在我眼前。路边,一些花默默地谢了,另一些正在热烈地开,我闭上眼,仰起头,幻想整个天空如轻薄的柔纱把我覆盖。苏青走了,可她就像杨波脸上那道疤痕,将永恒地烙刻在我的心中。每当我抚摸着她,无数的回忆就如同开闸的洪流,滚滚涌来。我知道,每当我想到苏青,天空里,便有一只轻盈的鸟儿飞过,那成千上万的飞鸟,就是苏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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