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岁月,我常想打捞那些陈旧的月光,而托起的网里装了满满的啤酒瓶和灌满泥沙的臭靴子。
我曾以一个拾荒者的身份在河边游荡。纵然别人都认为我一无所有,即使我真的一无所无。我买不起林清玄的菩提十书,也去不了八百里秦川和莱茵河畔,更谈不上让安意如带我梦一场那么多温温才子的一世浮沉。纵使如此,我仍能坦然地虚度,虚度那些经不起回忆的日子。
“对,就是虚度!”“虚度?觅渡?河畔的拾荒者,你为何不去觅渡?”“渡在何处?我缺一根长竿,它要能被我紧紧握住,还要一叶舟……”
淡青色的竹竿轻点水面,水面瞬间泛起了涟漪,倒映着我最后一次的拾荒。那一次是黑色的玻璃瓶,斑驳的表面遍布嗡嗡的声音,也是那一次,十年才觉东华一梦。
一切,又恍如昨日。我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数学老师写第20题的解答过程。字密密麻麻填了整个黑板,却又泛着春风十里绿叶的清新,在那一横只横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一声长鸣打断,“呜呜呜”的像是孩子的哭泣,他回头茫然地看着我们,而我们也茫然地对他眨眨眼。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明悟了什么露出了他一贯的尴尬笑容,而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天日子的特殊。我默默地站着,凝视着前排同学的笔有些出神,我想起了南京大屠杀溅出的烽火;想起了杨炯蘸着一腔热血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辛弃疾把吴钩看了,把栏杆拍遍;还想起过了今年的我十八岁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防空警报的长鸣,它充满着忧愁的黑,压抑而漫长。它谱写着死亡,来得很快,离开得却恍如隔世般漫长。十八岁前,我喜欢流行音乐的轻快活泼,就像那时候家里的水缸不用我挑满,整个家不用我的肩抗,我可以走的很快。十八岁后,我开始讨厌那个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会大笑的自己,讨厌那个给书上杜甫插画画上盔甲的自己,讨厌那个在红军面前画怪兽的自己。唯一不变的是我依然咬牙切齿地讨厌防空警报声,它的深沉让我恐惧而肃穆。它钻入我身体的每个角落,让我无处可躲。它抬起我的脸庞,让我正视杀戮与罪恶。我恨它,却也感谢它。
除了长鸣声渺远而又清晰,便是那段 染红了的历史和一堵墙后的讲课声最是让人清醒。我难以忘记,那天隔壁的女英语老师正在谈“should have done 本该 做某事”和“could have done”的用法。在我的印象里,女英语老师的声音都极具穿透力,似那宝剑与金钢的碰撞迸发出的一般。而在那一次,更是穿透了近百年的历史,盖过了夹杂在长鸣中的那来自先辈们的悲鸣。
我想起“传承”这个词,就像老师握着手来教写字或是重复着琐碎的知识,会让人感到呵护与善意。而警报声却传承着痛苦,填补着所缺少的黑色元素,流血让记忆回忆得更深刻。但人生少不了鞭打与流血,精神的传承优先于知识的传承,那种传承融于血脉,深入骨髓。当半夜爬起只为见到天安门国旗 冉冉升起的满足,当看到所有车辆停车鸣笛后鼻子的酸楚,当见证火箭升空时抑制不住的激动,这就是传承。不是平安夜里的苹果,也不是圣诞老人的礼物。
我已然没有了那般真诚的心去悼念那失了战甲却不愿离去的灵魂了。数学老师还在静静看着面前的一片虚无,那时候听说别的老师帮人补一年的课挣了一套房子,而他补一年只够买一套游戏皮肤。他见他的学生都会不好意思地笑,我想只有怀着这样真挚的心才能沟通那远古的天地吧。
窗外白云苍狗,人间变化无常。还是那根挺直的旗杆,如今看来更是支修长而泛着金属光泽的笔,它将红旗串连与这天地,将无数人的信念告诉那不屈的灵魂。
玻璃瓶碎在了我手里,手上满是暗红的血液。而那些,并不属于我。它们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并未干透,却已无人再懂它们的坚持。偶然路过的拾荒者在此驻足,看到的却只是外表那层岁月累下的黑暗。
原来,做一个拾荒者真的很穷,穷到忘了历史丢了记忆,穷到连身边的人都遗失了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我怕那个放肆无际了十八年的自己,也怕与那么多人一样不小心掉进河里,又浑浑噩噩过十八年。只有身体走在路上的日子,萎靡而疲惫,它经不住风吹,也守护不了想呵护的未来。
我这才懂,我缺一根淡青色的竹竿或是金属光泽的旗杆,如若不能,我便立直身躯,把自己做那长竿。我不再拾荒,我想做那沼泽里的引路人,黄河上的撑船者,甚至是黑夜里微弱的星光。
河边上遇到的好心人对我说:“拾荒者,如果你一直坚持,生命也终将绽放光彩。”是啊,确实有那么一条路只要坚持就有机会改变命运的轨迹,而我却只想静静地做一个撑船者,渡已,渡他,渡一方宁静的世界。
曾有一段时间,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石德华的那样一句话:“我尚找不到可赴汤蹈火、不惜一搏的人生方向,却已隐隐感受肤下血液的流速及温度,汨汨流波中,我听到自己一遍遍在说,我是谁?我要的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回答依旧是一根长竿,它身上得能承载一份份赞美、感恩,还有历史,以及一切我忘不了的,人们不该忘的。
循着那些年如水的月光,我想带上自己仅有的那些真诚和善良。那些纷乱的数学符号,交错的英文字母,以及细数不清不谙世事的日子,它们带起的风浪常常想掀翻我的那叶小舟,可我还是听到自己的心在对我说:“撑起手中的笔,觅渡,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