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航原本以为魂魄是不需要睡觉的，但大概就像是神明也会感觉到累一样，魂魄也会累。
李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地上，跟一大床被子和衣服在空间上重合着，这大概是肖素英怕自己冷着了，给自己盖上的吧。
“您去哪啊，”李航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肖素英正在把那一大筐萝卜往背上背，“出去卖菜吗？”
“是啊，”肖素英笑呵呵地说道，“今天赶场，把这些萝卜拿到镇上去卖。这一季的萝卜长得挺好的，你看一个个儿这么大。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李航心想，昨天晚上碰见了一个路人，那人似乎看不见我，但是白天会不会有其他人能看见我？李航挺想去的，但是又有点犹豫，他担心别人看见半透明的自己被吓着。
但昨晚那人确实看不见我。
思考再三，李航还是决定跟着肖素英一起去，毕竟自己独自在这里等着实在是太无聊了，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万一自己没在肖素英边上的时候，她出事了自己就没法帮她续命了。
“好，我也去，不过，我先跟您隔远一点，我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见我，要是别人能看见我，我这半透明的样子，别人还以为您被鬼缠身了呢。”
“放心，别人肯定看不见你，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就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李航心里面还不是很确定，在肖素英走出去之后，李航也出了门远远地跟在后面，离开肖素英足足有十几米远。
现在正是隆冬腊月，天亮得很晚，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但是看得出来天空中已经没有云了，想必等会儿太阳出来之后就会放晴。
道路上的积雪已经没了，只有树上、房顶上还能看出来昨晚的确是下了雪。
“肖素英，这么早就去赶集啦，”经过一个房子的门前时，一个老太太坐在那里拾掇干辣椒，她同肖素英打招呼，“化雪啦，天冷哦，多穿点嘛。”
“李树花，过几天就过年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哦，长命百岁哦。”肖素英似乎跟这个邻居很熟络，热情地回应道。
“今年你孙女还是要回来看你吧？”
“要，要回来，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每次提到孙女，肖素英都很高兴。
“你孙女能干哦，在大城市扎根了，挣大钱哦。”
“说什么钱不钱的哦，挣得多，那边花销也大，我听说她在那边买房子要不吃不喝几十年才存的够钱，恼火哦。”
“你也不要操心这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对，对，是这个样子的，我是帮不了她什么忙了。”
“中午来我家吃饭嘛。”
“改天，改天，”肖素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可能要下午才从镇上回来，我这里这么多萝卜要卖……”
“那你中午吃什么？”这个名叫李树花的老人问道。
“我带了两个馒头。”
“你等我一下，”李树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进屋里面，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铁饭盒朝着肖素英走了过来，“这有一节香肠，你拿去吃，我给你切成片了，熟的。”
“哎呀，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吃。”
“你还嫌弃哦？没动过的！”
“你留着吃嘛！”
“拿着拿着，不是剩的，没动过的！”李树花笑着把铁饭盒推给肖素英，“下午回来了记得把饭盒还给我。”
李航站在十几米之外看着，心想她们关系还真挺好的，虽然没说什么漂亮话，但是李树花却是实实在在的想送点东西给肖素英。
“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肖素英对身旁的李航说，“这个村子里面的人啊，都穷，以前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或者什么‘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我看也未必。”
一路上李航跟很多人擦肩而过，确实那些人没有一个能看见李航，他也就放下心来，跟肖素英并排而行了。
“那些都是什么话啊，别信。”李航对肖素英说道。
“刚才那个李树花啊，她老伴儿以前有一次中午喝了酒去干农活，结果不知道怎么的，人就晕倒在田坎上了。旁边田坎的人看见了，以为他是中暑了，赶忙把他扶到树荫底下去，喂他喝水，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人急了，跑回来找到李树花。到了一看，人还是昏迷着的，就赶紧背着他去卫生院，不知道怎么治了一阵，后来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人瘫了，动不了了，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是不是脑溢血啊？”
“对对，就是这个病，你懂得还真多。”
“如果本身血压就高，喝了酒就是容易得脑溢血。”
“他在床上瘫了几年了，要我说啊，那种日子真的是生不如死哦，还不如给个痛快。”
“唉，瘫痪在床确实可怜啊，”李航摇了摇头，“那他的意识还清醒吗？”
“人倒是醒着的。幸好哦，那个李树花心态还好，身体也还硬朗，还照顾得了她老伴儿，我有时候去她家坐一会儿，看见她还是乐呵呵的，她老伴儿她也照顾得好。她女儿一家就住在县城，经常都要回来看他们老两口，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
“那李婆婆的老伴儿还真算是有福分的。我前不久看见了一个新闻，发生在城里面的，”李航转过头看着肖素英，“有一个男的打工受伤了，挺严重的，也是瘫痪了，不过他是受伤瘫痪的，工伤保险赔了挺多钱，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吃不起饭的情况。他本来还在医院治疗，他老婆跟他女儿想节约钱，不想治了，就一定要给他办理出院手续，要把他接回家住。”
“还是在医院治疗好些，”肖素英说，“回家了万一出点什么症状，就怕来不及送医院。”
“她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治那个男人了。他老婆和他女儿把他接回家之后，第二天他老婆就带着女儿回娘家了，把这个男的一个人留在家里面。当时气温已经比较高了，八天之后邻居发现这个人家里面传出了恶臭，就报警了，警察进去之后才发现这个人已经死在家里面了，都腐烂了。他是被活活渴死的，因为他瘫痪了下不了床，没法喝水。”
“天哪，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活活渴死，太可怕了。”
“后来，他老婆和他女儿就被警察抓了，他女儿也已经成年了，最后两个人都判了刑，罪名是故意杀人。”
“该，太可恶了，枪毙了都合理。”
“最后是判了三年还是五年的有期徒刑。您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这两个人的判刑结果出来之后，很多人为这两个人打抱不平，说她们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这样说的人可不少呢。”
“怎么会这样子呢？杀人就是杀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就可以杀了别人？怎么会这样子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才判了几年的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怎么处罚得这么轻呢？而且被杀的那个人，跟那两人是夫妻关系和父女关系啊，发生在这么亲密的人之间的凶杀，这种应该罪加一等才对。怎么会这样呢？”肖素英越说越激动，就像这事发生在她自己眼前一样。
“所以现在这种事情多了，有的人就不想结婚生子了，毕竟不结婚的话最多就是老了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结了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
“发生了这些事，如果有人这么想，我觉得也是正常的，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想。”
不知不觉，李航和肖素英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前面下坡之后的集市了。说是镇上的集市，其实也不过就是很多人在长长的道路两边摆上售卖的东西，有水果蔬菜谷物，也有衣服鞋子帽子，还有一些给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看见了吗，小李，就在那里了。”
“看见了，人还挺多的嘛。”
“走了这么久，走累了吗？你们城里人应该很少走这么远的路吧？”
“累啥，我一点也不累，可能因为我现在就是个魂魄吧，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您呢？走累了吧？”
肖素英呵呵地笑着说：“我才不累咧，这段路啊，我走了一辈子了，从来没觉得累过。我小的时候，就跟着我奶奶把东西搬到这里来卖，现在我比我奶奶走的时候的岁数还大了，人这一辈子啊，一晃就过去了。”
肖素英找了个空地，从背篓里面拿出来一张塑料布铺在地上，从背篓里面把萝卜倒出来一部分摆在了塑料布上。
“我这萝卜好，肯定卖得快，”肖素英笑呵呵地对李航说，“卖完了早点回家，晚上天黑了冷。”
肖素英用手掸了掸街沿上的尘土，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来问价。
“老人家，你这萝卜怎么卖？”
肖素英一看来生意了，乐呵呵地说道：“八毛钱一斤。”
肖素英心里面的底价是六毛钱一斤。做买卖嘛，讨价还价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肖素英心想这人多半会还价，要是他说六毛钱或者七毛钱一斤，那就卖给他。
“贵了。”那人放下了一句话，也没有还价，直接转身就走了。
“可以便宜点。”肖素英看见那人走了，急忙说道。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肖素英摆了摆手。
这萝卜才八毛钱一斤，这是李航没有想到的，城里面卖的那些萝卜，品质一看就比不上这些萝卜，还动辄两块钱一斤。
八毛钱一斤，就算这些萝卜全部卖出去了，能有多少钱？那一筐萝卜看起来应该不超过三十斤，也就是全部卖出去了也才最多二十四块钱。
萝卜要生长两三个月才能成熟，从村里到这个集市一来一回，肖素英要走三个多小时，这一切，就不到二十四块钱？
二十四块钱，在城里也就能买一杯咖啡，或者一包香烟，或者一份盒饭。看着肖素英的这一筐萝卜，李航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难受又无奈。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肖素英背来的那一筐萝卜也没卖出去多少，有的还被砍了价，总收入只有七块多。肖素英似乎有点失落，脸上也不再有那种乐呵呵的表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点怅然若失的表情：虽然靠着那几亩薄田，就算大米吃完了也可以吃地里面的土豆红薯之类的，但是自己要吃的药是没法在地里面种出来的，还是只能花钱去买。
李航想安慰一下肖素英，但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许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多说了，自己懂的那点东西，肖素英生活了一辈子，难道不比自己理解得深刻？
“肖奶奶，我去附近看看，一会儿就回来。”李航走到肖素英身旁低声说道。
“好，你去吧，但别走远了，你没来过这里，我怕你走丢了。”
“放心吧，我不会走远了的。”
李航一边走着一边扫视着街道两边的各种地摊，他注意到有一个买橙子的中年妇女在搞小动作，只见她把那些品相好的橙子放在靠近顾客的那边，以此来吸引顾客，把那些有点过于成熟的、品相不好的橙子放在自己手边，当顾客挑好了之后把装在塑料袋里面的橙子递给她过称，她会趁着顾客不注意的时候，变戏法一般地从自己手边拿起一个橙子放进塑料袋里面，混在其中卖给顾客。
李航站在一边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她的摊位生意还不错，一会儿就有一个客人来买橙子，但是没有一个顾客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这种无伤大雅的狡黠，大概也算是果农的生存智慧了吧。
李航在集市上走了一圈，不得不说这就是自己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农村集市，叫卖声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除了那些常规商品之外，有时候还能发现一些不常见的商品，比如一个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人的摆钟，一些一看就知道绝不可能出现在书店里面的奇奇怪怪的书，充满了年代感的唱片机和黑白Game Boy……
“还是回去吧，”李航一边在心里面想着一边往回走，“去陪肖奶奶待一会儿，再过会儿可能该回家了，今天那些萝卜可能卖不了多少了，后天再一起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