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记事起，
奶奶家就只有奶奶。
王般若问，为什么？
妈妈说，
爷爷走得急，
跑进了奶奶的梦里。
王般若想笑一笑，
可越笑，
腮帮子越酸。
爸爸说，
去奶奶家吧！
我们忙，没空陪你。
王般若不去！
爸爸的嘴里总有一股——
牙膏混合着烟草的怪味道。
妈妈说，
去奶奶家吧，
你陪陪奶奶。
王般若去了！
妈妈的嘴巴总是很香，
唇膏给她的嘴巴开了光，油亮亮的。
从那以后，
到上学之前，
王般若一直住在奶奶家。
那段日子里，
她总想起爸爸嘴里的烟草，
和妈妈嘴上的唇膏。
一个是臭的，一个是香的，
但似乎都是寂寞的。
她低头嗅嗅自己的衣领，什么也闻不到。
2.
六岁那年的秋天，
她一觉醒来，
突然就哭了。
哭声像风，
呼呼地，延绵不绝，
填满了整个房间。
不一会儿，
稀里哗啦的“雨点”，
就打湿了被沿。
她哭得眼睛肿肿的，哭得心里空空的。
奶奶跑来问，怎么了？
她泣不成声，我弄丢了……
再问，
王般若才说清楚，
我弄丢了一个梦。
原来，昨晚她做了个梦。
那是她出生以来，
做过的最甜，最美的梦——
梦里似乎拥有一切，
还能在所拥有的一切里，自由穿梭。
自己——那样轻盈。周遭——那样美丽。
奶奶说，具体说说？
这下，她又哑巴了。
说不出，是因为想不起，
想不起，
所以才说，
是弄丢了那个梦。
3.
那天以后，
她天天盼着天黑，
因为天一黑，就能睡觉了。
仿佛爬上床，
闭上眼，
才是启动一天的正确方式。
一开始，
还只是睡个懒觉。
奶奶一叫，也就起了。
但渐渐地，
她的觉，越睡越多。
早上睡回笼觉，中午睡午觉，
太阳落山前，还要坐到后院去，
让夕阳抚摸她的脸，
等待一场温暖、酣畅的小眠。
后来，不仅睡觉的次数多了，
时间也越来越长。
奶奶知道的——
王般若这么做，
就是为了回到那个梦。
可她偏偏就是梦不到，
每次醒来，
都气鼓鼓的，
像个天底下最委屈的受气包。
4.
秋天一过，
奶奶就病了，
病得比王般若还能睡。
睡了还说梦话，
不要告诉爸爸，也不要告诉妈妈，
我呀，睡一觉就好啦……
王般若点点头，
暂时搁下了自己的“寻梦之旅”，
守在奶奶的床边……
端茶倒水，捂手掖被，
泡个板蓝根冲剂，抠个西瓜霜含片，
灌个热水，挤个毛巾，量量体温，擦擦身子，
都是那几天里，她突然学会的技能。
还有煮粥，煎蛋，热牛奶！
但奶奶不常喝牛奶，一喝就拉肚子，
所以，
王般若喝得多，
一饿就喝。
毕竟鸡蛋，
不是每次都能煎成功的，
煎得漂亮，就省给奶奶吃。
只有糊了，自己才舍得吃。
这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也为了奶奶的肚子。
小小的她，甚至趁奶奶睡觉时，
跑到家附近的小诊所，拉着医生的手，
把奶奶的状况，一遍遍地讲……
“额头烫，
“手也烫，
“连呼噜都是烫烫的。
医生说，不要紧——
应该是受了凉。退了烧，就好了。
王般若听了这话，才舍得松开医生的手。
多年以后，
王般若再想起奶奶生病的那个初冬，
她都会这样说——
“跟做梦一样，
“那些大人才有的能力，
“一瞬间，在我的身体里，醒了过来。
5.
照顾奶奶的那几天，
她累得眼皮沉重，
看什么，都像蒙了一层灰。
第四天，
她居然在奶奶床边，
头一沉，眼一黑，堕入了梦境。
梦里，奶奶的病——
莫名其妙地好了……
她高兴坏了！
醒来后，手一摸，
床上空荡荡，
一扭头，奶奶正在厨房烧饭。
她赶忙冲上去，
拉奶奶回床。
奶奶蹲下来说，不烧了。
王般若伸手一摸，
奶奶的额头，
真的不烫了。
奶奶竟跟梦里一样，真的好了。
奶奶好了，王般若感觉眼皮轻盈了，
奶奶好了，看什么都觉得美丽了。
她的心，
被名为“失而复得”的云朵，
包裹着。
嗯，就是这个梦，
那个秋天，她做的，就是这个梦。
王般若几乎要蹦起来了。
奶奶摁下她的肩头问，怎么了？
王般若说，我又梦见了。
奶奶问，什么？
王般若说，我梦见你的病好了。
奶奶正疑惑着……
她又说，然后，你就真的好了。
奶奶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这话直到多年以后，王般若垂垂老矣，
仍旧记在心里。
“生活，就是对美梦的，一场辨认，
“但，辨认的过程，总是很漫长，
“所以要等。
而当天，
那个六岁的她，
还没彻底理解奶奶的这句话，
只是心底突然升起了……
一股延绵不绝的远意……
而后，放个了响屁。
那几天里，
为了扛饿，
牛奶喝得太多了。
6.
王般若二十一岁那年，奶奶走了。
头七的酒席上，王般若喝了很多酒，
临了，也放了一个响屁。
为了掩饰尴尬，
她跟爸妈讲了这个故事，
当然也包括：奶奶留下的那句箴言。
“生活，就是对美梦的，一场辨认，
“但，辨认的过程，总是很漫长，
“所以要等。
爸爸问，
奶奶真的说过那句话吗？
她可连小学都没念完啊。
妈妈用手肘，
顶了下爸爸的手肘，
趁王般若仰头喝酒时，
轻声在爸爸耳边说，
她需要奶奶——
永远陪着她。
几秒后，
王般若放下酒杯，打了个饱嗝，
随即闻到一股锋利的酒气。
那是不是也算寂寞的味道？
她笑了笑，伸了个懒腰，
起身走掉。
#然后,梦就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