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抵都欢喜"一样",倘若有谁显出几分"不一样"来,便要招来许多非议。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不一样"总带着危险的气息,使人不安。
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外乡人,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知他约莫四十上下,瘦长身材,脸上总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不住客栈,偏在村东头的破庙里栖身。白日里也不见他做甚么营生,只在田间地头闲逛,偶尔掏出个小本子记上几笔。村人问他做甚么,他只道:"看看。"
"看看?"村中的王老三瞪圆了眼睛,"有甚么好看的?"
外乡人笑了笑:"就是看看不一样的东西。"
王老三回去后逢人便说,那外乡人脑子怕是有毛病。自此村人见了他,都远远避开,孩童们则跟在他后面,喊着"疯子"、"癫子"。外乡人也不恼,依旧每日"看看",记他的小本子。
有一日,我在田埂上遇见他。他正蹲在地上,盯着一株野草出神。
"这草有甚么特别?"我问。
"你看,"他指着草叶上的一滴露珠,"太阳一照,里头竟有七种颜色。"
我凑近看,不过是寻常露珠罢了,哪里来的七种颜色?但见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便不忍说破。
后来村里出了件怪事。张家的闺女不肯嫁人,说是要读书。张家老爷气得拿藤条抽她,她却咬紧了牙不松口。村人都说这闺女疯了,唯有那外乡人常去张家门口转悠,有一回竟对那闺女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外乡人突然离开了村子。有人说看见他背着包袱往南去了,包袱里露出书的一角。更奇的是,张家闺女也在同一天不见了踪影。张家派人四处寻找,终是杳无音信。
这事在村里议论了许久。有人说那外乡人是个拐子,有人说张家闺女中了邪。只有我知道,那天清晨,我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村外,朝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竟显出几分自由的味道。
又过了几年,村里来了个女先生,戴着眼镜,穿着城里人的衣裳。她在村口办了个学堂,专教女娃识字。我一眼就认出她是张家闺女,但她自称姓陈,从省城来的。村人谁也没认出她,只是啧啧称奇:"这女先生真不一样。"
我常想,若是当日张家闺女嫁了人,如今大约也同其他妇人一般,整日围着灶台转;那外乡人若安分守己,此刻或许正在某个作坊里做工。但他们选择了"不一样",于是有了现在的光景。
人们恐惧"不一样",却又暗中羡慕。就像笼中的鸟,既害怕飞翔,又向往天空。其实天地之大,本就有无数种活法。只是多数人宁愿挤在笼子里,互相啄着羽毛,也不愿尝试独自飞翔。
偶尔有鸟儿冲出牢笼,起初总会引来一片惊呼。待它飞远了,地上的人便摇摇头,继续低头啄食。唯有那笼子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知道,每一片羽毛在风中舒展的姿态,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