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天刚蒙蒙亮,一个人拖着老态不堪的身躯又来到了这儿,日日清晨,天还未大亮便要来这儿站着,先前还站到晌午,现在,站不过半个时辰便站不懂了,想着,若是她还在,该多好。
—— 初见 ——
我姓江,名离,阿爹早早给我取好了字,叫我到了年纪加冠便用,好像是叫“恨别”。不解,又是“离”又是“别”的,这寓意可真不好,我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好男儿,要铁骨铮铮的,只记挂这些个离别做什么。
我在河边练了会儿剑,剑声呼啸,刺破清晨的寂静。说是清晨,但未见白光,天上依稀还挂着几颗星,天色并不暗。迎风舞剑丝丝风缕划过脸庞,勾勒出十二三岁略带稚气却又棱角分明的轮廓。刀光剑影,一滴汗水滑落,在半空中被剑刃斩成两半,我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在战场上无比英勇,一马当先,与敌厮杀的场面,只是想着便让人心肠澎湃,热血沸腾。
“咯咯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声音带着小女儿家的娇柔,又如银铃般清脆,煞是悦耳。
我收剑入鞘,闻声而望,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我眼眸。她身在芦苇从中,一只小手拨开芦苇,素净的小脸盈着笑意,皮肤嫩的似能掐出水儿来,眉眼弯弯,嘴角弯弯,露出几颗贝齿,那笑声便是她发出的。
我以为她笑我剑舞的不好,有些恼怒:“笑什么笑!小女孩家家的懂什么。”说罢转身便要走。
她从芦苇从中走出:“你莫要恼,我没有笑你,我和阿爹出来的,我藏到从中,他便寻我不得,方才从另一面走了,我才发笑,不觉出了声,正欲从里边出来,便瞧见你了,”她扬起脸又笑笑,“你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呀?”
我听了,方才停下脚步,这才细细地打量起她。倒是一位小家碧玉,素粉的罗裙着身,甜甜的笑着,也颇为好看,是个小美人坯子。
犹豫了半晌,才道:“江离,姓江名离。”
“萧姓,闺名为怜。”她倒是爽快,见我报上了名字,连闺名都告诉我了。
“我要走了,有缘再见。”我向她道了别,匆匆负剑而去。
——生缘——
我姓萧,闺名怜,阿爹是我唯一的亲人,阿娘去的早,阿爹便给我取了闺名“怜”,很疼我。祖上有些产业,阿爹也未续弦日子过得还不错。
阿爹领我到了河边,天还未大亮,他给我讲他和阿娘的故事,说他们初遇便是在这河边。我抬眸望天,并不暗的天空上缀了稀稀朗朗几颗星。阿爹说,阿娘的眼睛很干净,很明亮,就像那天上的星星。阿爹脸上尽是笑,他平日里笑的也多,提起阿娘也是笑着的,他说阿娘希望他笑。我便也跟着笑。
阿爹望着河对岸,我叫了他几声没见他应,便想独自去玩儿会儿。悄悄藏在芦苇丛里,想着爹阿娘的故事,看阿爹寻我不得,从另一边去寻我。
我想他一会儿还会来的,又想着他痴痴望着对面的模样,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我一惊,赶忙从芦苇丛另一边走去,怕被阿爹听见。
好巧不巧,看见了一位少年郎正在练剑,好似是练完了,剑入鞘中,向我这边看来。我一手拨着芦苇,却顿住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眉宇间好像还带着些愠怒之色。
他以为我在笑他,我向他解释,问他姓名,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他说了句“有缘再见”便匆匆离去。
我想,江离,这名字可真伤感。
我跟前来寻我的阿爹回了家,暗自思忖着,有缘再见吗?
——恨别——
我后来常去河边练剑,她也常去河边玩,一来二去,两人便玩的熟了。
小小少年,情窦初开,志怀高远,我到了该抉择的时候了。
我还是选择了战场,那个自小便让我无比神往的地方,离开时,我留下一封书信,一缕发丝,让她等我。她为我唱了首歌,就此别过。
金戈铁马,浴血奋战,战场还是和我所心心念念的模样有很大差别。豪情不减,悲壮不减,却平添了几分残酷。没错,就是残酷。
没有想象中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有年少时所忧的夜不能寐,思想柔情;更没有所向往的豪气冲天,井然有序,即使有,也掺了些无情。
双目所触烽烟四起,血染河山,手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向对方砍去,任那鲜血四溅,战马嘶鸣。脸上一片温热,是鲜血,却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看着身旁的战友被迎面一刀砍下头颅,向前栽倒,怕是乱葬岗上又要多出一具无名无头的尸体了。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将士立马冲上前来,奋然迎敌。脚下尽是尸体,鲜血,仿佛还有余温残留。军旗上被溅了几点红,不知是谁的血,却没有丝毫令人触目惊心的感觉。因为入目皆是鲜红一片,仿佛没有血迹站在这里,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奔驰向前,没命地厮杀,在这个宛若修罗场的地方,只有杀戮,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没有一个人退却,因为身后,是我们誓死守卫的故乡。
这,便是肃杀的战场。
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保大局,主将勒令必须退守,等待援兵,等待战机,以屈求生。我讶然,这怎么能,我身后守卫的,可还有个她!无奈军令如山,我终是不得不从。
——离殇——
近十年的相伴,却终只能送他去战场,我知道,那是他的梦,是他自小的志向。他留下了一缕发丝一句“等我”,还有一封婚书。
我很想他。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并没有捷报传来,却等来了退守的消息,他要来了吗?我想,他该是难过的吧,不过我好像能见他一面了。
……
冰冷的剑锋没入了我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好像并不疼,亦或是早已疼的没有了感觉。我,还想见他最后一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脑中浮现出我和他的点点滴滴,我好像还没亲口告诉过他我心悦他,还未亲耳听到他说爱我,我,我想他。他初次见面时好像有对我说“有缘再见”,如此,便是无缘吗?
不,我还想再看看他,再用目光描绘他的脸廓,再看他练剑时的飒爽英姿,再听他唤我的名字。恨别,恨别,恨离别,阿离,当真是应了你这名字……
那张熟悉的面孔在我的脑海里愈渐模糊,任我如何努力,也留不住那模样。我要离开了吗?好像听到了他在叫我,我想回应,想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那缕发丝。我……我好想睡……
——末路——
我发疯地冲开人群,奔向她,一道利刃向我挥来,刺破左肩,我全然不顾,终没能接住她倒下的身子。
我赶忙将她扶起,靠在我怀里:“阿怜!阿怜!你别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江离,你的阿离啊!”我不顾她脸上的血污,慌忙用手拭去她自眼角流出却还未干的泪迹,口里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你看看我好不好,对不起……”她伤得太重了,一剑入心手里却紧握我的一缕发丝。
我感受到她在我怀里渐渐没了温度,我抚着她的脸,柳眉,星目,脸庞,薄唇,还未来得及描完一遍她的样貌,便被战友拉走了,我的泪溢满了眼眶,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目光紧盯着她,直到她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最终消失……
这场战争终于有了转机,援军到来,我们杀了回去。我竟没能找到她的尸骨!甚至是,她的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在战场上厮杀,是他们手中的剑杀了她!
……
终于胜了。我立下了赫赫战功,加官封侯,可是,再没有了一个她在我练剑时站在身旁,满脸笑意盈盈了,再没有了……
萧萧梦醒惹人怜,一江春水叹离别。
那个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岸边顺水而行,像在找寻什么,不一会又向上游走去,却始终望着对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河中央有个小岛,河对岸有片芦苇丛。
那人喃喃:“第一次见你便在芦苇丛里,第一次离别你在岛上为我唱了歌,最后一次见你就在这里,我,又想你了……”
又一个年轻人走来道:“将军,入秋天凉了,回去吧。”
那人却笑道:“让我再站会儿吧,我想再陪她一会。”
……
梦已远,情未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