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盘中迎新文艺汇演时我认识的,二十多岁。他有好几个身份:一,自己组建了一个乐队,叫“阿雄部落”,他是主唱,主唱苗歌,歌声高亮,特别好听。这个乐队当地小有名气。二,他是当地一幼儿园的老师,是全镇唯一的一个男幼师。三,他还是盘信镇最大村落的村长,正着手搞招商引资搞乡村旅游开发。他是盘中的毕业生。母校文艺术汇演,出设备,出节目,跑前跑后,尽力尽力,全是无偿的。这便是对母校的感恩。
在松桃县,有个村子,叫大湾村,坐落在一个大山坳里。村小就两间教室,还有个简易的露天厕所。学生大概不到十人。村小只有一位女老师,姓欧,二十多岁,个子不高,略显单薄,但爱笑,一笑两个甜甜的酒窝,很美,很像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见到她时,正是中午,她刚从山那边骑车,带一桶水回来。那儿的山路崎岖,又陡,真替她捏一把汗。她其实是位志愿者,家就在山那边村子里的。她一个人,在这个村小,已默默待了三年,每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元。
我从盘中去镇上的大超市,徒步要走近40分钟,来回要一个多小时。第一次购物回来,走着走着,店铺渐少,灯光渐稀,后来漆黑一片,又不时有车亮着刺目的光擦身而过。我背着一包方便面、咸菜,走啊起啊,后来,我确信,我是真迷路了。在距离自己的家,距离大家三千里外的茫茫山区,漆黑的夜里,我迷路了,有点手足无措。正好遇到个老人,佝偻着腰。我努力说明,我迷路了,要到盘中去。老人说的话,我听不懂,我的普通话,老人多数听不懂。我连说带比划,反复解释说,我是来支教的。老人终于明白了,不是指给我路,而是领着我,慢慢走了不少路,拐到距校门不远的地方,才止步。
我,独享雅舍一间,在黔东盘信民族中学校园里。 雅舍内,一床,一桌,一椅,一“小太阳”(电暖器)。雅舍北有阳台,阳台下紧贴校外一家住户。房屋破败,什物杂放。屋东头便是茅坑处,坑临猪圈。坑和圈都简洁掩蔽。晚间时闻猪轰轰犷犷之声,想来必然庞大壮观,但一直未睹得其尊颜。有大公鸡,但也无幸得见,只是每晨六点二十分,鸡先生用嘶哑的摇滚方式忠诚地催醒我。"鸡鸣桑树巅”,但并未见桑树,也未见它树,想必是站在坑巅或圈巅,甚至屋巅。但闻其声,我便遐想出其雄姿英发气概非凡来。汪汪之声也偶荡漾而来,我猜想很可能是憨忠的土狗,绝非赖人宠幸的玩物。容我瞰见的反而是一直未闻其声的鸭。一位,两位,三位,三位绅士穿上灰白黑橙相间的燕尾服,嬉戏玩安于一小坑洼的水中。水,浑浊不堪,两日连雨而成,但却成其乐园。绅士们伸缩曲颈,提臀扒蹼,尽情戏耍,上岸便昂首挺胸,展翅而扇,惬意极了,超脱极了。楼下有猪鸡狗鸭相伴,我这支教黔东的雅舍,便自有一种农桑之乐,岑寂便化成了一股温暖。
盘中欧校也有间晚值班室。其室外挂“公用电话”牌子,其内一床一被,床边两椅,椅上放着大手电筒,此外无他。破屋,破门,破地。。欧校,他总是微笑着,亲切而淡雅。
早上6:40简陋的篮球场,跑步的越来越多。恰逢欧校,正紧跟在长长队伍后边。据了解,他每早要组织三个班跑步,先是初三。
有次听课中。忽然发现,一人倚窗,一手摊本,一手执笔记录,不时往室内探看。他是欧校长。课后问起,他说,来迟了,不好进去,再说,进去后自己电话多,老要再出来,影响大家,不好。
我这自命嗜辣之狂徒,吃了几天的辣,也自惭形秽,退回“雅舍”,改善起生活来。除大嚼泡面外,还在将椒盐豌豆、咸花生、辣盐菜,汇聚于小铁碗中,用大桶面里的叉叉一拌一搅,挑之入口,满口喷香,萦脆,盈辣,回味悠长,勾人魂魄。桌下有暖烘烘的电暖器。室外清寂,必阴冷入骨。但我觉得很满足。
冬雨一下,最怕上冻。台阶处最易摔倒,一摔,就易受大伤。寻得扫帚,清扫冰碴,冰层已牵牵吸附于地,极难清掉,便觅来垃圾桶、镲子放阶上,以示警戒。西台阶如此,中台阶、东台阶亦如此。我美美地做活,不时在冰面上笨拙地滑几个转,无人窥见。那是个平和、寂静、灿烂的周末校园。
松桃不少地方老停电。一停电,同来支教者便哀怨,我开导说,停停电,其实很好啊。黑,并非可憎可怖的贬义词。黑,恬于静心,适于思考,宣于自我修复和抚慰,适于纯粹自己的灵魂。浸润于这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中,倾听自己心跳的声音,来一场赤裸裸的自我对话。一一刺眼的光芒中,很难完成这种精神的温柔洗沐。黑暗中闭上眼睛,不是生物意义上的睡眠,而是又睁开了造物主赋予我们的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能让喧嚣和浮躁如潮水般退去,能看见真相,能看透本质。在光亮中旅行已太久了,我们太需要经常停憩下,融化在这黑中。黑暗,孕育精神的光明。明白了黑的意义,我们才会看透光的价值。一一我们忘记黑已太久了。借机禅思,共享雅趣,非自欺欺人。
在盘中最后一夜,整宿发烧,龟缩成团,辗转反侧,应该说了不少胡话。天蒙蒙亮时,听到楼下猪噜噜噜的声音,好象在笑话我。烧仍在,我便想象出一幅画面:全身的病菌被烧得喊爹喊娘,溃无可遁。发烧,似乎正成为一种凤凰涅槃的机缘,一个健康明亮的躯体,豁然而出。
雪后登山尽兴,归有小拈几句:“老夫聊发少年狂,手握屠龙,漫山白花怒放,红豆亮,冰凌长,云卷头上,雾绕万山披冰霜。”不亦乐乎?
盘中食堂是工棚式的。餐桌狼藉。个个捧铁碗,很大,下盛菜,上覆米饭,满满一碗,站着吃,蹲着吃,围着吃。我身处食堂其间,恍如在《平凡的世界》的开篇,也想起自己初中时的诸多情景。吃完饭,每个学生都要到食堂外“L”形水池的水龙头下,把自己的铁碗冼净,拿回寝室或教室。晚自习后小卖部外的角角落落,蹲着许多学生,有咬嚼方便面的,有撕啃辣条,吃着,聊着,在冷飕飕的夜。
一个晨读后的课间,一个女孩竟然在食堂外的水龙头那儿,直接用冷水洗头!冬晨料峭,会激着脑仁的,我的孩儿。洗过的头发不及时烘干,多半要感冒的啊。我忙去劝她,她粲然一笑,说,没事,我习惯了。孩子们的脸上没有埋怨,没有悲苦,只有青春的活力。我先后到沿厂小学、麦地村小学,后走山谷,折山路,到了上潮完小,后又折回到大告村完小,再到镇完小,这些孩子给我的印象极深刻,那就是有种苦难孕育出的顽强、淡定和富足。
雪后天晴正课间,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子,高昂着头,努着嘴壶,冲着那树叶,在做什么呢?雨雪早已消停,天渐渐冷瑟,你发现没,那树枝枝上,那树叶尖尖上,水滴悄悄地凝成了冰啊?轻轻哈几口热气,所有的精神全聚于那一点,细看那水滴慢慢融化、下坠,最终精灵般地掉在水泥地上,摔出万道金光。那一刻,这小子,该有多么富足。
你看,这间教室,多么简陋,地面黑乎乎的,墙皮大片参差脱落,由下而上不断蔓延,清晰可见。但课间我们竟然发现,北墙面一处,是一幅多么巧夺天工的水墨画啊。那裸着的墙,正像块鬼斧神工的假山,不,更准确地说,应该像梵净山上的金顶。左右相对,顶有微应,构图十分完美。再加上悬挂的标语“智慧意味着以最佳的方式攀登最高的目标”,简直无与伦比。
一节《雅舍》示范课,一个美好的下午,敬献给了我的梁先生。盘中九(8)的孩子们,感谢你们的倾情投入,我们笑,我们读,我们品,我们悟,我们共煮文字,共尝真味,共同触摸先生优雅温暖的灵魂,并带着先生化苦为雅的精神,亲近我们自己的生活。感谢课前猝然的停电,感谢从教室移师到录播室的匆匆,感谢不能用的“小蜜蜂”,感谢你们课堂上出的可爱的错。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这美好的一课,完成了我的美好夙愿。爱上梁先生的文字,爱上美妙的深度阅读,爱上跨越时空的晤语,爱上课堂上的携手前行,爱上课堂上不断出现的风景。
我真要离开盘中了。那天下起毛毛雨。九年级马上就要考试了,七八个孩子,忽然跑来送行。当我们在球场边挥手告别时,有个女孩冲我喊道,梁先生,再见啦!后来读孩子塞在我口袋里的纸条和手机短信,几欲落泪。这些孩子心中,有间“雅舍”在!
去松桃支教一月,非镀镀金去,非只从个人意义来讲做一件有价值的事,非只是个人倍感人生升华。那些孩子,那些老师,那些领导非我之故事的配角,非我这段旅程的景点,非我"锻炼"的道具。我离开盘中时,正要考试的孩子们来送我,雨中我们合影,互留电话和Q号,互相鼓劲,并约定,我再过几月会再回来。我感恩纯朴无华的松桃人盘中人,不止是因为对我的关怀,还因为,我可以从他们的视角来细细审视我们自身的教育并纠纠偏,从而能从完整意义上理解教育和爱的内涵。帮扶,不止是我尽己所能帮助他们,很大程度上,他们也在帮我,帮我们,清醒下来,擦拭初心。帮扶的时间,并不是根本问题。有一颗教育的明亮之心,才是关键。所有的经历都沉淀为记忆,一切的记忆皆凝结成责任。
一月帮扶,心系一生。
寒假教师集中培训午歇。打扫会场的两位女生竟一人握着一个话筒,开始二重唱了!她们渴望有个展示的舞台,渴望有个话筒,渴望掌声和大拇指。沒有忸怩,只有真诚和自然。另两个学生如粉丝,我则录拍,其乐融融。在他人未入会场前,我们已歆享了这盘中好声音了。
去上潮小学。山路开始是在山坳里穿行,有小溪伴行。行了许久,山路在不在脚下,而是在头上了。蜿蜒而上,弯转陡急,叫人提心吊胆。欧校亲自驾驭,泰然处之。
终于到了上潮小学。小学很小,但却是始建于1937年。全校学生仅十来个。全校老师也七位,有一位女老师,是西边山头那边村小的,因那个村小仅她一位老师和一位学生,所以,不得不让她和那位学生迁到这边来。可惜这位老师不在。
院里有两棵高树。教室里桌椅并不简陋,还有一体机,可是两边黑板是锁上的。问这边老师,一体机可用,他们说是用的。不知真假。
后到村里转了转。鸡啄食于稻田,鸭憩于池塘边,狗狗闲踱逡巡。四下群山环绕。回来在田埂逗鸡。再入校园外给孩子们临时搭建的厕所。
再入校园,与孩子们逗趣。孩子们天真烂漫,有趣得很。小朋友在食堂吃饭。食堂有两高桌,上有两盆菜,一是萝卜炒肉片,肉片很多,另外好像是炖肉,还有一小桶豆腐青菜汤。高桌旁有小方桌,四下有小长凳。墙边有长凳。我掌勺,给孩子们一一添菜。孩子们最喜欢豆腐汤。三下五除二,有些孩子吃完就去厨房外的水桶里洗自己的碗了。我看到有的孩子竟然直接喝冷水,便赶忙制止。他们说习惯了。后来再回食堂,逗劝五个小丫头和一个小胖墩吃饭。最小一个是一年级的。似乎今天一年级只她一个。他们吃得慢,但吃得有趣。
吃完饭,我就在院子里和他们一起玩。特别开心。有个丫头家的狗狗也同玩。无奈,终要离开,便和孩子们挥手再见。
后寨民族完小。 据中心校龙主任讲,这所学校是联合国、教育部、省教育厅等多次来视察过的。我们先看到幼儿园小朋友正做操,约摸十五六人。然后参观具有苗家风情木房的“苗族民间文化教育室”。其实这木房还挂有一个牌子:“后寨农民夜校”。木房共分三间,最北一间陈列着苗族传统风物,如石磨、装笔筒、灯盏、巨型砚池、风箱等。中间为夜校,桌、长凳和黑板都是很陈旧的。墙上挂着煤油灯。最南边一间为纺织类和捕鱼器。进幼儿园,教室有两间,其一有“豆腐坊”“泥塑间”“服饰区”。
完小龙校长精通苗语,他教我们服饰区上挂的苗字。苗字是用26个字母表达的,最前边是声母,中间是韵母,最后是声调,与汉语拼音相近。悬挂的苗语是“ghab dhud nggongx chud ngglnb”,学了,但我仍然读不出来。欧校长是本地地道苗族,但他也不会读。但他给我们花了十分钟左右讲述自蚩尤被炎帝和黄帝打败之后,先到浙江和福建一带,后被追至江西,又到了松桃。苗族的祖先是蚩尤,不是炎黄二帝。十分钟,讲述几千年苗史。
小学紧邻幼儿园。小学仅有一至三年级,一年级10人,二年级7人,三年级7人,全校总共24人。三间教室,三个年级,每间教室都零星学生,凄凄清清。我走进一间,凑着看孩子画画,并聊天。一开始小孩子很开心,但当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想妈妈吗?小孩子立即收敛和笑容。我很后悔。这儿孩子的父母一般都外出打工去了,这多是些留守儿童啊。二楼教室都死寂,没有一个学生。
教室外是篮球场,球筐是成人版的,孩子们怎么可能把球扔进筐啊。篮球场前边是所谓的足球场,因为我看到靠墙根的地方查的有个迷你型的球门。球场枯草丛丛。场边一棵树的下枝上悬挂着一粗大的环形铁块,树下还放着一石块。看来这就是上下“铃声”了。我愈发感到不可思议。美女龙主任跟我说,除了教育规划的政策之外,还有,这儿的女孩多出去了,不回来了,这儿的剩男太多,有的村子剩男竟达99人。没女的,光男的,怎么生娃,二胎三胎政策有什么用呢。据了解,这所完小还是可以的,有的村小只有8学生,老师竟有6个,更极端的是,有的学校只有一生一师,但周一照常升旗。我感到特别心酸。
后到大湾苗族古村落。村在峡谷底。虽已修有柏油路,但路狭窄,若两车狭路相逢,我不知该怎么为好。路不光窄,还特别弯。这种弯不是曲曲的,而是急转陡转的。我这种平原老司机,是绝然不敢开的。从山路而下,可俯瞰村落全貌。
大湾村幼儿园独立于村落边大荷塘外的空地上。两间房儿,房东边是写着“男”“女”的露天厕所。已是十一点钟,仅一位小朋友。和他打招呼,他很胆怯地躲到大人身后去。正碰上老师欧建芬开电动车驮桶装水过来。欧老师,这所村小唯一的老师,年轻漂亮,乐观开朗,其实是位志愿者,已三年了,每月领两千元。
第三节听张老师数学课,便提前到七(6)教室。发现几个熟面孔,原来前几天我已来听过课了。和小朋友打招呼,又熟络起来了。天阴冷得很,我有点打哆嗦了,小朋友们多数穿得少,担心他们会感冒。他们嬉戏打闹,都开心得很。但课上,一听张老师边报分数边分发试卷时,我心里有点冷冷的,因为除了一个92分外,其他多数不及格,而且很低。课开始不久,就发现有学生陆续打瞌睡了,灵魂不在场了。张老师上课很有激情了,但仍有部分学生不能被感染。
终于下课了。92分小姑娘跑到我身边。小姑娘和我上次听课就聊过天。这次课前又聊过了。她像个小天使一样。我坐着不动,便请小天使给我听课时的同桌男讲桌上刚讲过的一道选择题。同桌男上课多次走神,甚至干脆趴在桌上入睡了。小天使讲得很好,我便让同桌男像小先生一样讲一遍。在略提示下,同桌男磕磕撞撞,竟然也讲过了。我便请小先生给小徒弟出道同类题,再让小徒弟做。小徒弟竟然讲得很好了。我让同桌男感谢自己的小先生,小先生很害羞,也很开心。我和同桌男合影,鼓励他,再和小天使合影,并把自己的学校和电话写在纸条上,叮嘱她,以后到苏州的话,就找我。
镇实小。学生午餐后自己洗大铁碗,涮洗拖把,也有孩儿在搬运盛米饭的大铁板。我调拌的午饭,辣,香。有几个大铁盆,盛着米饭、瓜菜和炒鸡蛋。饭后与六年级小朋友玩了会儿天。到操场后看到满满全是玩耍的娃。
后寨有只大狗,与我们结伴而行,似乎是老相识了。到后塞村小教室外后,大狗先进一教室,发现沒人,便退出,再进另一间。欧老师和十三个娃正在。娃们在画画,不时过来拍拍大狗的头。大狗似乎露出惬意的笑。大狗刚开始巡视了下教室,然后便贴着欧老师的裤腿站定,看娃们画画。欧老师一直微笑着,恬淡而美好。我想起吉普赛人爱思美腊达和她身后紧随的小羊,但我觉得,《边城》里的翠翠和她的狗,似手更具同韵。当我们上车离开时,大狗送别我们。山寨和周山,静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