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漆黑的天边突然出现了漫天的青莹色帷幔,直垂而下,似举手可触。
阿尔法把传播器调至静音,默默坐在窗边,头顶浅褐色的触须似在强风中不由自主地抖动。不知道从街道的哪一处,隐隐约约传来压抑的哭泣,然而他心中并无恐惧,亦没有感觉到别离。
苏西已经死了。
至今还冻在木那河南岸的冰原上。他连雇人将她的尸体从坚冰中挖出来的钱也没有,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
恢弘的苍穹之上,绝色光影最终幻成了天边一缕淡淡烟霭。他转身叫醒熟睡的儿子:“米卡!米卡!”
米卡从柔软的羽毛被里爬出来,懵里懵懂地问:“爸爸,怎么了?”
“你很快就会见到新的爸爸妈妈了。”他略微停一停,又补充道:“也许。”
“交换开始了吗?”米卡问。
“传播器里的专家说,应该很快了。”
米卡不是阿尔法的亲儿子。苏西死的时候,他的孩子还在苏西的腹囊中。
他在七十个盖世日之前,将小米卡从冰原带回来。本来是不想管当时已经冻得半死不活的孩子,但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把他带回了家。
也许是因为米卡的绿眼睛,跟苏西有那么一点像。
一亿五千四百六十三万年前,盖世星球所在的星系擦过了一个黑洞的视界边缘。星系损失了五颗行星,但最终还是躲过一劫,在黑暗的宇宙中游荡至今。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星系孕育生命的第三颗星球上,出现了两个平行世界的空间裂痕。每当恒星爆发出超量的电离子,这条裂痕就可能会横扫过整个盖世星球,将两个世界以能量守恒的方式交换。
于是,盖世星上的所有生物,终其一生都不得不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之前,他们只是受困于世界诡异的变化和无法应付的意外。智慧生物诞生后,他们在两个世界都留下了无数的文献来思考这一现象,也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典籍记录悲伤的别离。
因为平行世界的交换,从来就无法预测。
科学家们做了数千个盖世年的努力,想找到交换的关键,以此推算发生的节点。但是每当出现新的理论,很快就被下一次交换推翻——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准确预测交换时间,无论是在哪一个世界。
所有的盖世人不得不怀着无法忘却的记忆和恐惧,同另外一个从未谋面的自己一起,分割着两个世界中完全不同的人生。
< 2 >
阿尔法的生命是从A世界开始的。五岁时才第一次遇到世界交换。
在那之前,他的母亲竭力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他,但是在B世界醒来时,他一个人睡在孤儿院,裹着潮湿的,有一股尿臭味的毯子。
没有家,只有毒打。
十三岁,他再次回到A世界见到妈妈。
她老了些,少了一条腿,但勉强还能行走。
“我找了所有的地方,阿尔法,没有找到你。”妈妈哭了,碧绿的眼泪滴在泥土里,倏地一下就不见了。
“我在福利院。”他淡淡地说,于是又想起了被强暴的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他的心冷得像冰原上的暴雪。
只不过才一周,交换突如其来,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好像妈妈熬的那一锅甜甜沙,还在厨房里咕噜噜冒着香气。却只剩他独自一人,跪在福利院阴暗的房间里,无声嘶吼,泪流满面。
他以为还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告诉妈妈自己的遭遇和小镇的名字。然后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就算她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又怎样呢?
在B世界,阿尔法不再是妈妈的孩子。
阿尔法决定逃跑,计划着离开镇子,可以逃去更大的城市。他虽然瘦弱,但个子比同龄人高,像妈妈一样,手脚都特别修长。也许可以去餐馆打零工,填饱肚子。
于是一个起风的夜晚,他翻出阳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生活了八年的破房子。
二十岁时,他遇到苏西。才发现原来这就是他活在A世界的全部意义。
好像混沌中第一道闪电,黑暗中的第一道光线,冰原上开出了第一朵花,阿尔法的胸膛上结出了第一颗碧绿的嫩芽。
这意味着他有资格创造一个孩子。
阿尔法终于成年了。
苏西的眼睛美得像三块绝世的宝石。他永不能忘记,她盯着他,用触角跟他打招呼时,那种彼此所产生的战栗。
他们摔倒在酒吧的地板上,触角却无法分开。
整个酒吧里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拍着所有的手掌,响声差点掀起了屋顶。
许多盖世人历尽一生,也无法找到这样的彼此,最终只能随便找个将就的伴侣,生儿育女,再分开各自抚养孩子。
那是一种神秘的化学物质,只有在恰好对的时间里,遇到恰好对的那个人,才可能体验到永恒的情感。像是开启人生宝藏的钥匙,仅此一把,而阿尔法在那一日,如此轻易就得到了。
哦,我的苏西。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我们分开。
他还记得立下的誓言。
苏西却被死亡永远留在了冰原上。
阿尔法抹了一把脸,整个手掌都是绿油油的液体。
“米卡,米卡。”他叫到:“你还有什么跟爸爸说的吗?”
米卡扬起头:”爸爸,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他说,“不管你在A世界遇到什么,都不要放弃,米卡。”
米卡出生后还没有经历过世界交换,他只是听话地点点头。
< 3 >
阿尔法突然出现在一个装潢得十分讲究的客厅里。
他穿着破烂的毛皮衣裳,格格不入。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转角,用那么熟悉的声音叫他:“阿尔法。”
他回头,一阵眩晕,苏西。
不不不,苏西已经死了,就算交换过来,她也是一具尸体。
苏西明明在冲他妩媚地笑。
不不不,他的苏西从来没有穿过面料这么好的衣裳。
“你是B世界的阿尔法吧?”她问,头上的触角缓缓摇动的方式,他看见过千百遍。
他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走过去,用触角碰了碰她的。
哦,不是,不是他的苏西。
阿尔法痛苦地埋下了头。
“看来,B世界的苏西已经死了。”她说,“要不,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发生交换。”
“苏西死了。”他似乎无意识地重复着她的话,“没发生交换。”
苏西拍拍他的肩膀,“你要不要坐下来,喝一杯暖暖的玛丽萨,听听我和另外一个阿尔法的故事。”
在苏西平静舒缓的嗓音中,阿尔法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就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苏西和阿尔法终于在一起了。
在梦里,他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非常重要。
< 4 >
仅仅过了两年,世界再一次逆转。
阿尔法回到B世界的第一件事,就是骑着飞艇去了冰原。任何食物,武器,设备都没有携带,甚至他还穿着在A世界那件单薄的睡衣。
永远不能忘记,苏西被冻住的位置。
越是深入,寒气越是凛冽。冰冷的空气像蛇一样咬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有些麻痹的痛意。
另一个苏西说,两个世界永远遵守能量守恒的物理规律。如果我死了,她的阿尔法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离开?
是的,苏西,是的,死亡再不能将我们分开。
阿尔法和苏西,不论在哪里,都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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