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那道疤是江湖给的。
毁了脸,也封了刀。
如今她在官道旁支起茶棚,看刀客剑侠,南来北往。
直到那日,铁匠醉醺醺坐到她面前:“丫头,你泡的茶,里面有股铁锈味。”
她擦碗的手微顿,复又擦碗:“是血。”
铁匠笑了:“我打了一辈子刀,在鞘里才最锋利。”
茶棚外,残阳如血,她摸向腰间——那里缠着根褪色的红绸,裹着把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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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像条旧布带,没精打采地瘫在黄土地上,烫得能烙饼。疤脸女人的茶棚,就戳在道边儿,像个补丁。棚顶茅草稀疏,阳光漏下来,在她脸上爬行——从左额角劈到右下巴,深深犁过鼻梁,硬生生把整张脸剖成了阴阳两半。这疤毁了她的脸,也封了她的刀。
如今,她经营了个茶棚,里面摆着几张破桌条凳,总浮动着灰尘、汗酸。像她指甲缝里嵌着的茶垢,洗不净,好似旧尘嵌入了骨血。过客南来北往,江湖人刀鞘蒙尘,会在她这里停停脚。几杯粗劣茶汤下肚,留下几个铜板,也留下几句或真或假的江湖消息。她只听着,手上却不停,偶尔抬眼,像潭深水,映着人影,却沉不到底。没人敢多看那道疤,更没人敢问。
茶汤寡淡,只比白水多些涩味。日子就在铜钱落进陶罐的叮当声里,一天天熬过去。
那天傍晚,客人零星。火烧云泼满西天,把黄土染得猩红。一道壮实的身影晃了进来,酒气浓烈,“咚”地一声砸在她面前条凳上。是镇尾铁匠,老张头。他胸膛总是汗津津的,偏又喜欢赤膊,抓起粗陶碗,咕咚几口灌下凉茶。碗底砸在桌面上,闷响。老张头抹了把嘴边水渍,眼皮虽有些耷拉,醉意却骇人,直直钉在女人脸上:“丫头,”他声粗,带着炉火淬炼后的沙哑,“你这茶汤…有股味儿。”
“井水锈了。”女人手上依旧没停。
“是铁锈,”老张头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一股子…生铁渣子混着血沫子,在冷水里泡发了的味儿。”他凑近了些,酒气混着汗味。
棚外残阳如血,把铁匠半边身子映得通红。擦碗布终于停了下来。半晌,才开口,“是血。”两个字轻飘飘落在地上。
铁匠脸上醉意似乎被这两个字烫掉了一层。他盯着女人脸上那道疤,又缓缓移开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常年系着根褪色红绸带,发白,不脏却勒得紧实。
“丫头,”老张头咧嘴笑,声音却低了下去,“我打了一辈子的刀啊……什么样的好铁没见过?淬过火的,浸过血的,最后都一个样。”他手指粗糙,在布满烫痕的桌面上划拉着,像是在抚摸刀脊,“刀这玩意儿,再利,再狠,插进鞘里蒙了尘,自己就钝了,锈了。”他抬眼,目光如铁针淬了火,刺向女人那双深潭似的眼,“可你晓得么?刀在鞘里蒙尘的时候,最锋利。”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像铁锤砸在冷砧上,每个字都带着火星子的重量:“——那是没沾血的锋利。沾了血,见了红,就只剩下杀人的钝了。”
女人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下。一贯沉稳的手,几不可察地碰到了灶台边的粗盐罐子,没倒,只撒出小撮盐粒子,落在黑乎乎的灶台上,刺眼。
棚外天光彻底沉了下去,只留下灰蓝暮色,看不到边际。茶棚里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女人慢慢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腰间红绸上。裹在里面的,是半截断刀,硬,冷,硌人。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去碰那红绸,而是指腹轻轻划过灶膛上被余烬温着的铜壶,无声,可就是让人觉着吵闹。
老张头没再说话。他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轻轻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女人没看他离去的方向。只提起铜壶,滚烫注入粗陶碗,冲开碗底残余的几片粗茶梗。水汽蒸腾上来,模糊了脸上疤痕,也模糊了双眼。她端起碗,没喝,只低头看着浑浊茶汤。水波晃动,倒映出棚顶破洞,漏下几点疏淡星光。
盐粒还撒在灶台上。她伸出指尖,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咸,涩,土腥气,瞬间在舌尖炸开,一路苦到了喉咙深处。她闭上眼,这滋味,竟和那年刀锋劈开皮肉、热血涌入口鼻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此时,铜壶腾起缕缕白气,消散在冰凉里。茶棚外,官道彻底沉入墨色。几粒星子钉在头顶,冷硬,遥远,映着棚内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像沉埋地底、不肯瞑目的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