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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树下看着樱花簌簌掉落,黑夜里地面一片神秘的灰白,她抱住树干,嘴唇贴在冰凉的树皮上。
“我要死了。”
一
学校南广场的尽头是图书馆,图书馆在校园中间,一侧是教学楼,一侧是不久前才翻新过的体育场。宿舍楼在图书馆背后,离主校区只有一小段青石板路的距离。
不久前唯月绝望地挥舞着最后一次省内联考通知单从旧教室跑到班主任办公室,穿过一串破旧得几乎散架的桌椅,撞开办公室的门,门轴爆发出猛烈的吱呀声。办公室里班主任正歪在椅子上睡午觉,两只鞋子一只在办公桌下另一只莫名滑到了门口,他的两只脚翘在木质办公桌上,初春的阳光穿过只剩一半的百叶窗,办公室里弥漫着温暖的木材腐烂的味道。
联考通知单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起一串灰尘,班主任惺忪着睡眼看向唯月,唯月气得脸色发红:“老师,高考前的最后一次省内联考,咱们学校为什么还不报名?”
通知单经过多人反复揉捏后已经皱得厉害,班主任此时已经无故罢课半周根本不知道联考的消息,他懒洋洋地歪头看看面前几乎哭出来的学生,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指甲:“领导没通知,我怎么知道?”
“白费钱考这有什么用?”班主任伸了个懒腰,“你还想考大学?”
唯月曾经就读的是城里唯一一所公立学校,公立学校是曾经教育扶持的产物,至今已经建立三十多年。然而三十年里时过境迁城里的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公立学校和经费经受不住一批一批的搜刮和贪污,很快没落了。公立学校在走下坡路时城边开发区的私立中学开始建立,短短十年建起了三四所升学率良好的中学,与此同时有条件继续上学的学生都转去了私立,没法转学的大多辍学,如今留在公立学校的人数寥寥,高三年级的十个班缩成了两个班。渐渐地不再有人学习,他们也不再参加模拟考试和统考,老师开始缺课罢课。在班主任再一次公然罢课导致他们缺席了最后一次省内联考后,唯月终于决定想办法转出升学无望的学校。
穿过宽阔的漫长的田埂,田埂尽头是唯月独自居住的老房子。唯月的父亲在外打工做体力活,母亲曾经是城内的销售,一年前母亲在托关系把她送到私立中学的酒桌上喝酒时突发心脏病猝死,她也没能去私立中学。
这之后的一年里唯月用翻倍的发狠的劲头读书学习,她赌咒发誓要为母亲考上好的大学,她现在决定要用尽所有积蓄和努力转到私立中学。她要立即回家给在外打工的父亲写一封长长的信。
寻找合适私立中学的过程崎岖又漫长。唯月下定决心后立即去寻找各个私立高中的绿色通道,奔波辗转多日后终于找到了一所高中。她很快办好了转入这所新二中的转学手续,学籍转出转入得很顺利,条件是她需要从高一的第二学期读起。她也成功申请到了宿舍,宿舍与新建成的图书馆很近,四周弥漫着新鲜的木屑味。宿舍外是一小段青石板路,新校服配套的新运动鞋走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唯月很快适应了新的学校的新的生活,学校很好,老师同学也很好,学校宽敞、干净又似乎历史悠久,升学率很高,课业负担并不重,她曾经担忧的事都没有发生。她在春天入学,刚好赶上了新图书馆的建成。图书馆是一位神秘的富人捐赠的,有两个宿舍楼那么大,馆内的装潢却十分古朴,还在使用看起来很旧的铁制书架和一部分木桌椅。图书馆建成仪式的这一天刚好是唯月转学满一个月,在饱满又阳光和煦的仲春。建成仪式在南广场举行,学生先是列队,简单的领导讲话后大家围着图书馆和广场中央最高的樱花树一起晒着太阳读书拍照。也在这时唯月第一次鼓起勇气加入了摄影社,被大家七嘴八舌地指导着拍下一张樱花照片——一切都像梦一样。
夏季模拟考试结束后是两周的假期,不久后是秋季运动会。唯月的第一次考试考得很不错,她还保留着在曾经的学校的习惯——曾经她几乎燃尽所有心力去学习。模考后她的成绩稳定下来,在秋天轻松地参加了运动会,运动会后如愿参与了整个年级的统一复习和考试,平安且顺利地度过了冬天。冬天的末尾是元旦晚会,元旦晚会后她独自在校园里慢慢地散步。元旦前下了一场大雪,雪前唯月所在班级的班长阿想颇为有经验地提出要加固樱花树的部分树枝,否则树枝会被大雪压断。阿想是北方人,他说在自己的家乡的整个冬天里几乎每天都下雪。
阿想带着几个同学挑了几根细树枝,树枝用绳子缠住,绳子一直向下延伸直到主干,主干由几根竹竿撑着。唯月自告奋勇帮他们拎竹竿,竹竿渗着凉气,这样的纯粹的凉气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爸妈一起在老家的果树下倚着竹竿拍照——她小时候也见过这样加固果树的方法。阿想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缠上绳子,唯月在树下看着他,阿想挥挥手,唯月递上竹竿,竹竿漂亮地搭在树上,唯月扭头找梯子,阿想却一弯腰倏地沿着树干险险地滑了下来。
阿想挠着头笑得很不好意思:“噫呀,习惯了。”
这之后樱花树在大雪里安然无恙。唯月走到树下,伸手摸了摸冰凉粗糙的树皮。她仰头,她知道冬天不会有樱花,冬天的樱花树完全不同,但此时抬头看着树让她有一种在春天感受到的初见的幸福感。她蹲下来用手指挖了挖土,把自己一直攥着的小纸条埋在了树下。
——纸条上写着“我想考上省医学院”。
两年的时间飞快。在拍毕业照的这一天唯月第一次穿上了父亲在她上高中时送给她的浅粉色西装。摄影师已经选定位置,队列已经排好,唯月站在第一排中间靠左,粉色西装在阳光下神奇地显现出缎面般的光泽。摄影师高高举起一只手招呼大家一起喊“茄子”,唯月看着摄影师的手,有些逆光,初夏很热,太阳很晒,她眯着眼睛,嘴巴因为喊“茄子”而弯起开心的弧度。三、二、一,在摄影师的快门按下的一瞬间,唯月感到自己的眼睛似乎被阳光猛地闪了一下,不知是阳光还是什么东西的反光,视野里的摄影师忽然变得模糊,这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教室的桌子旁,身边是伏案的同学,面前是“新二中高一下半学期预习讲义,语文篇”。春日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教室,教室里暖烘烘的,弥漫着新鲜木屑和书本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回到了高一刚刚转学来的这一天。
二
皮肤感受到初春的温和的凉意,困顿疲倦充斥大脑,这是她刚刚转来的第一个下午,这一天她午休时忙着背下午语文课要学的课文,下午课间时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
面前的书本纸张的触感如此真实,唯月惶恐不安地盯着“讲义”两个字看了很久,几乎要打上课铃时她似乎才慢慢反应过来。记忆如此混乱,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个梦,梦境也如此真实——如此幸福,以至于此时猛然醒来她有点怅然若失。
上课铃响起。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打开讲义。
唯月曾经学过高一高二的知识,但也仅限于在曾经的老师一时兴起的讲授中提炼知识而已。她回到高一时才意识到自己缺了很多课。她几乎拿出翻倍的热情和努力来弥补,她的新班主任安慰她“不要着急,先学知识,拼命努力是之后的事”以及“学会学习是最重要的,今后你们到了大学还要学习很多生活上的事”。新班主任是一位温柔和煦的中年女性,她时常让唯月想起母亲。
父亲在她小时候便常常出差,大多做体力活,因此即使偶尔与女儿团聚,父亲也是沉默且劳累的。因此唯月似乎跟母亲更亲近一些。母亲在外雷厉风行,面对唯月时永远温和耐心。可母亲对唯月的陪伴和教导仅限于考上大学——母亲不再有机会对女儿之后的人生做出指导和关怀了。
唯月在来到新二中最初的几天里十分紧绷,好在班级氛围和班主任都很好,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她很好奇为什么自己能在刚刚来这里还没认识其他人的时候就能将大家装进梦境里,她格外留恋那个长长的梦。
她按部就班地学习、参加活动。很多活动与她的梦奇妙地重合,图书馆建成仪式上她成功鼓起勇气加入了摄影社团,在大家的鼓励下给樱花树拍下了一张照片——班长阿想是摄影社的社员,他夸张地对着照片赞叹了一番,唯月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笑,唯月忽然开口问他是不是来自北方。
阿想放下照片惊奇地点头:“你怎么猜出来的呢?”
“北方,常下大雪?冬天几乎……每天都下雪。”
“对呀对呀!”阿想用力点头。
唯月语塞。
摄影社团是一个小社团,在阿想的帮助下唯月很快与大家熟络起来。夏天快结束的这一天摄影社的一位高三学姐发短信问唯月想不想收藏一本拍摄景色的摄影书——是学姐高一时买的,她发现唯月很喜欢拍樱花树,学姐即将毕业,便想把这本书送给唯月。
唯月受宠若惊。她开心地回复“谢谢学姐”,学姐刚好准备离校,问唯月在哪间教室。唯月对教学楼还不太熟悉,她临时跑出去看了看楼道里的教室分布图,回复“三教,606教室”。
学姐回复好的,后缀一只小小的字符拼成的笑脸。
唯月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课一边回想摄影社集体活动时大家讲的构图、采光和调色等等知识。她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手里的小灵通许久没有动静,她打开短信界面,学姐没有新的消息,她挠挠头,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学妹,三教606不是早就废弃了吗?”
“啊?”唯月回复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三教整个六层的教室都很久没有使用了呀。”
唯月借着上厕所的名义从教室后门离开,迅速再次确认了楼道里的简单地图。
“难道是教室分布图写错了?这里写着六楼的601、605和606都有教室,我们现在都在上课呢。”
“好奇怪哦。”学姐发来一个疑惑的符号表情。
“我现在就在三教,六楼确实紧闭着门,里面也没有一点声音,不像在上课……可能是哪里弄错了吧,我把书放在图书馆门前的树下了!记得去取哦!祝你学业顺利!”
唯月在图书馆的树下拿到了摄影书。摄影书已经十分老旧,书页泛黄,边边角角处的纸张脆弱得一碰就碎。唯月小心地把书保存好,跟学姐道了谢并互相祝了前程似锦后她并没多想这一小插曲。学业、社团和学校活动使她的时间变得充实甚至有些不够用,运动会很快就要来了,这是秋天的第一个大型活动。
唯月热心地跑来跑去四处帮忙,运动会乱中有序,项目排得很紧,不过新二中的传统一万米比赛总会排在第二天下午的最后一项——观众和选手的热情已被比赛点燃,总积分榜依然留有悬念。傍晚的阳光洒在跑道上为终点的指示牌勾勒出金边,唯月紧张地挤在人群里探身看着跑道,二十五圈的比赛剩下最后一圈,终点线已经升起,唯月拼命伸长脖子看向远处,跑在第一名的——是同班的选手!
选手努力拼命向前跑,在接近班级时,整个班级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和猛烈的加油声。选手谨慎地确认了一下第二名的距离,随后高高举起一只胳膊向班级挥手。他喊了一句什么,唯月没听清,她被周围的热情和激动感染得眼前模糊,心脏怦怦直跳,选手更近了,选手的喊声盖过奔跑带来的风声和欢呼声——
“高一二班——格物明德!远——”
后半句淹没在风中和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选手撞线,唯月所在的班级总积分来到了第一名。胜利、欢呼、狂欢,大家涌上前去把选手高高抛起,唯月被完全感染了,她混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满心的幸福和骄傲在熊熊燃烧。
直到夜晚她依然激动得睡不着,在翻看自己拍的照片时,忽然回想起来,冲线时选手喊的一大串似乎并不是他们的班训——不完全是,是很相似的对仗工整的句子,只言片语相同,但内容完全不同。她反复回忆当时的场景,反复确认自己的记忆。
不是什么大事,但她本能地觉得有些奇怪。
运动会后在摄影社的活动教室里整理照片时,她意识到摄影社似乎已经很老了——尽管入社时社长介绍摄影社建成只有不到五年,但这里保存的经典的照片看起来都已经泛黄老旧。唯月一张一张仔细看着墙上的照片,社长友善地拍拍她问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唯月欣然答应。虽然此时里食堂开饭还有近一个小时,但这是社长的习惯,他从不在人多的时候走楼梯。并不是“不喜欢”,而更像是“害怕”,曾经在他们不得不跟着人群下楼时,社长走到一半便脸色惨白,最后去了医务室。
社长下楼梯时比其他人总是慢一点,此时楼梯上只有他们两人。唯月忽然觉得很好奇。
“社长,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去食堂呢?”唯月斟词酌句。
社长推了推眼镜,镇定地开口,声音却在发抖:“因为人多的时候下楼梯很危险,会受伤……会死。”
唯月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人。她发现身边的很多同学都有不同程度的奇怪,比如坚决不在人多时下楼梯的摄影社社长,比如怕任何“车”和与车有关的声音的同桌,同桌是个很文静秀气的男孩,学习很刻苦,与外公外婆生活,他并不害怕“车”的外表,但一旦听到尖利的刹车声和车子急停的声音,就会浑身发抖疼痛,甚至晕倒。
比如她十分喜欢和敬佩的学习委员,一位严肃的高度近视的女生,学习委员的作业永远工工整整,考试的试卷没有一丝涂改和笔误的痕迹,同班同学的问题她总能帮忙解决,然而学习委员从不参与考试排名。不仅是模拟考试,每周的简单周测、登记成绩的随堂测验里她都不参与排名。
比如唯月的从不肯靠近窗子的室友。班级里一周一换座位,大家轮流坐第一排和最后一排,室友却从不坐靠窗的位置。某一天教室里只有当天的值日生室友、出板报的唯月和自告奋勇帮唯月扶梯子的阿想,那晚狂风骤雨,唯月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拿着书本,阿想双手扶着梯子,肩膀搭着擦黑板的毛巾和纸巾,唯月想拜托室友关一下窗或者拉上窗帘,意外的是室友想都没想,涨红了脸连连拒绝,最终是阿想立即主动放下手里的东西抢先去关了窗。
诸如此类平常的人奇怪的行为还有许多,但奇妙的是身边的大家都十分迁就他人类似的小小的怪异之处,比如阿想。阿想也有自己的“禁令”,他从不肯靠近墙角。某次唯月在多人活动的教室里找到阿想,高高大大的阿想贴着墙脸色苍白看起来很快要晕过去了。唯月把阿想救出来,才发现高大强壮的少年的手冰凉得吓人。
唯月总想起自己刚刚来这里时做的那个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慢慢变得模糊了。梦中的很多细节真实得吓人,她却似乎本能地不想去印证。她时常觉得新二中的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怪异之处,有时却又觉得莫名悲伤。春去冬来,时间又来到拍毕业照这一天——她对自己说“又”。她穿上了粉色的漂亮西装,厚实的布料如缎子般有光泽,队列已经排好,她站在中间偏左的位置,摄影师的手高高举起指挥大家一起喊“茄子”,唯月看着镜头,她忽然觉得心脏开始猛烈跳动,她盯着镜头,记忆的指针轻轻一动,大量的上一次循环里已经模糊甚至消失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记忆带来的冲击让她不受控制地惊讶地张大了嘴,没有微笑,几乎在这同一时间摄影师按下了快门。整个世界只剩下心脏疯狂的跳动声,她猛地一睁眼,自己正坐在教室里,课桌前。
桌上放着“新二中预习讲义”。
——语文篇。她又回到了刚刚转学来的那一个下午。
三
这一次她确信自己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事。她没由来地悲伤,悲伤甚至盖过了害怕,她想逃跑,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她拼了命争取的、日夜期盼的通往大学的地方,完成已逝母亲的愿望的唯一希望。她孤独又害怕,她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唯月生病了,过度的担忧和惊慌以及这时也无法避免的学业的压力几乎把她压垮。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了周围似乎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她的不肯靠近窗子的室友在这一天居然坐在宿舍的窗子前。她们的宿舍有一个落地窗,窗子比教室的窗子大得多,唯月看到室友坐在窗前的时候吓了一跳。她迅速把室友拉开,发现室友已经呼吸困难全身发冷。送到医务室治疗后,室友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摄影社的社长缺席了新一次的社团会议,阿想说社长是因为上星期不知为什么在教室等了很久才去食堂,刚好赶上下课的时间,社长在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下楼梯,莫名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小腿骨折。
她觉得身边的什么在悄悄发生变化。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成一团。变化真的发生了,在最新一次模考成绩公布的下午,晚自习时,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大家涌出教室,唯月愣在座位上。她突然疯了一般翻抽屉翻到了下午刚刚发下来的成绩单,在成绩单的最上方一眼看到了学习委员的名字。
恐惧将她淹没。她下楼时地上已经空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血迹。她抓住阿想恳求阿想带她去看学习委员,阿想默默地看着她,她跌坐在地上几乎崩溃。
她在医院见到学习委员时学习委员却异常平静甚至十分轻松。学习委员叫“灿珠”,饱含期待和光辉的名字,她却似乎并不能完全接受所有的期待和光辉。灿珠已经没法说话了,唯月只是匆匆看了她一眼,随后监护机器发出滴滴声,灿珠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医生护士围了上来。
忙碌。唯月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第一次感受到这里的忙碌。她颓然地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回了学校。回到宿舍,一张床空了,她还是问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其他室友说那位室友离开了——永不肯靠近窗子的室友。
唯月失眠了。她看着空旷的黑暗,黑暗无边无际,同样没有尽头的还有什么?她轻手轻脚地走下床,来到了摄影社的教室,教室里有许多尘封的箱子,里面装满了从前的杂物。她打开箱子,一个一个地翻找,最终在一只落灰最严重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张陈旧的毕业照。在她们拍毕业照的地点,里面却没有她,只有她的一小群同学。她发现了照片后小小的字迹,有一道新的字迹写着:第3届毕业生,灾前留,全部遇难。
四
只有死亡是一个人一生的尽头吗?唯月曾在母亲离世的时候漫无边际地想过类似的问题。可她又觉得并非如此,因为她觉得自己人生的尽头是读大学,至于大学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她没有一点想法。她觉得困惑,又觉得悲伤。而如今她不必再思考了,因为她似乎已经站到了普遍的人生的尽头,也就是死亡。
其实今天在医院里她还见到了一位同学,在同一家医院的同一个病房,那个同学胸口插了一根钢筋,表情却也是轻松快乐的。她看着灿珠被盖上白布、被推走,那个同学在她背后温和地出声,对她说不要害怕死亡,真正放下死亡才能向前走。
唯月丢下手里的照片和电筒。她跑向学校大门,学校大门紧闭,她环顾四周,这儿只有她一人,她想逃离,竭尽全力后却发现自己只在围着樱花树打转。最终她无力地倒在樱花树下,在她的三次循环里樱花树总是不变的——它是永恒的,在这个荒诞的死亡世界里稳定地沉默地存在。她想起母亲和父亲以及自己满心期待的未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一直难以放下,她不想接受死亡的现实。
她在樱花树下待了一整晚,第二天她开始旷课。她整天整天地呆在宿舍,舍友下课回来后她再去樱花树下。她在夜晚坐在树下一遍一遍看父亲的信,看母亲给她的照片,一遍一遍地想往事,看到自己小时候稚嫩的笔迹在照片背后写“樱花花瓣是什么形状的?”——她们一家人曾经居住的老房子附近也有一棵樱花树,母亲会带着她每年去拍一张照片,同样的位置和角度,每年她都会纪念一般地在照片背后写下“樱花花瓣是什么形状的”,随后母亲写下“圆形”。某一张照片背后,当时母亲在忙什么事,纸上只写了几个浅浅的笔画。她疯了一样找铅笔,撞到了阿想身上。阿想给了她铅笔,她自顾自地一笔一划地在照片背后写下“圆形”。
根本不相似的笔迹。阿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硬撑着、逃避的、几天来几乎一直自欺欺人的唯月终于落下泪来。
她的心脏早已在长时间的熬夜和极度压力和疲惫下超负荷以至于使幼时治愈的先天性心脏病复发,但她绝不肯接受死亡——她厌恶死亡、厌恶苦难,她短暂的一生里被虚幻的未来和具体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在窒息的生活中奔波忙碌又不明不白地死去,死去时甚至没有做成任何一件事。她怎么能够释然。
阿想是当时地震中丧生的人之一。省内特大地震发生于大约十年前,开始于上午十点,共持续三个多小时,当时新二中在上课,几乎所有学生被压在了废墟下。地震发生后省内快速响应救援,但余震十分强烈且频繁,得救的学生寥寥。灾难无情,伤亡难以统计,最终确认高三二班全部学生遇难。
他默默看着唯月在面前哭,他小声劝说唯月回宿舍,唯月突然大声说她想活着,想高考想上大学完成母亲的遗愿。她反复问阿想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世界上,阿想说死亡不是终点,依然需要向前走,只是真正接受了死亡的人才能继续向前,他们——他和还留在这里的这些同学都还没能完全接受。不能完全接受与父母突然的分离,不能完全接受生命的戛然而止,上一秒还在教室里期盼着下课铃声,下一秒便在废墟中被疼痛和恐惧淹没。他们当时的高三楼在校园最里侧,地震发生时最后一场模拟考试还没有结束。灾中遇难的学生全部留在了这所学校里,一切会在拍毕业照时摄影师按下摄像机快门时全部重置,直到有人真正接受死亡。
渐渐地有更多学生来到这所学校,都是在读书时发生意外或身患重病不堪压力离世的学生。踩踏事件、高坠事件的受害者,以及由于压力过大而自杀的学生。只有接受了死亡的人才能继续向前,他们会重复一遍曾经的死亡,随后安然平静地走向未来。
五
时间是良药。唯月在一年一年本能的机械般的学习和生活里看着自己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有时一个一个,有时成群结队,死亡轮番上演,但那其实是新生。她也看到陌生的年长的父母在学校外摆放饭盒和物品,物品只会在校门口短暂地存放一会儿便被收走,她知道那是悼念的花。她收到父亲的来信,她知道这是悼亡信。她看到有些父母花白的头发,有些身边带着年幼的懵懂的孩子,有时能看到几对父母围着一个同龄人嘘寒问暖。父亲写给她的信里渐渐提到工作在变好,他学了新的技术,工资涨了很多,总有好心人给他们送水送吃的——父亲如今要扫两个人的墓了。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样不知过了多少个轮回,阿想也要毕业了。
阿想当初在地震逃命的时候被碎石块压住,好在暂时是碎石块,他没有伤得很重,但被困住了。他隔壁班的同一社团的最好的朋友阿左闻声来救他,四周很混乱,每一秒都可能发生余震。阿左拼命扒石块想救他出来,很快奇迹般地清理出来一小片安全的空地。阿想半边身体能动了,眼看最后几块石头即将被清除,阿左差几秒便能把他救出来。然而发生了余震。阿想在最后一刻用尽全力拼命把阿左推开,自己在余震中丧生。
阿想没法面对死亡。他无法释怀偏差的几秒钟——也许只需要三四秒,也许一两秒,余震只需晚到一小会他便能获救。他也很担心阿左。他最后看到的场景是阿左被他猛地一推向后倒下,阿左绝望地看着他,手上和脸上的血和灰混成一团。许多年来阿想一直很想念阿左,想知道阿左有没有活下来,想知道阿左有没有活得很好。
阿想背靠着樱花树,唯月坐在地上。她看不见阿想的表情。唯月问那你现在找到他了吗,阿想平静地说找到了。阿左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创伤,一直在疗养院治疗,阿左的父母都是教师,在地震中离世,阿左获救后受到了短期资助。但资助是有限的,阿左的病严重到几乎失去了劳动能力,如今资助耗尽,他要被赶出疗养院了。今后阿左要自己面对一切了。阿想平静地叙述,唯月语塞,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挣扎跳动。
人生就是这样,阿想慢慢走到唯月身边坐下,艰苦、痛苦、苦难,贫穷、困顿、疾病……这一切构成了真实的生命。唯月这才看见阿想在流泪,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白雾在夜幕里慢慢消散。
那阿左……唯月不想再问下去。
他过得其实还不错。阿想笑了笑。尽管这样困难,他在疗养院里找到了新的朋友,也算休息了几年、治疗了几年,做好了重新开始的准备。阿左很乐观又很踏实,他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他很珍惜又热爱他的坎坷的生活,热爱他们的并不精彩的生活中的每一个过程——以及来之不易的生命。苦难不是枷锁。阿想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绕过唯月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漫长的道理和苦口婆心的劝告都没有继续,阿想在唯月身边坐了很久,夜晚的时间仿佛凝固,最后阿想轻轻地说“加油”。
阿想也离开了,不久后唯月看着他被教学楼后突然倒下的一棵樱花树压死,阿想平静地离去。唯月忽然觉得内心十分沉静,她又一个晚上在樱花树下看着夜空时想到了母亲。
想到了曾经一天一天为了生计奔波的母亲,唯月闭上眼睛回忆着曾经,为了多卖出一套理财产品喝得大醉倒在家门口,被她抬回卧室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混乱中准确地捕获到人群中无助的她,最后努力盯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你一定要平安长大的母亲。她在一个一个守着母亲且担惊受怕的夜晚里一遍一遍祈祷明天会更好——生活里她没办法选择的、没办法控制的事依然会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到来,她在此时真正感受到了苦难。她想放下苦难,在现在这短暂的虚幻的人生里暂时放下苦难。
她在自己拍下的樱花照片后一笔一划地写下“樱花花瓣是什么形状的?”。她也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有一直陪伴她的父母和轻松的生活,她像阿Q一样一遍一遍描摹“圆形”,铅笔重重落在纸上,她一遍一遍地画,想补齐不完美的圆。最后她放下铅笔,靠在树上,树皮冰凉,樱花簌簌落下,黑夜里地面一片神秘的灰白,她抱住树干,嘴唇贴在冰凉的树皮上。
“我要死了。”
六
唯月再一次回到了高一。
她开始认真学习。她的基础打得很不错,又学了很多应试技巧,很快她在纸上写下的“我要考上省医学院”变成了“我要考上北京的医学院”。为了保持成绩她依然刻苦且偶尔挑灯夜读,然而读书不再是负担,凉如水的夜里她总会呆呆地仰头看着天空。她参加运动会、参加图书节、参加朗读比赛,像一个狡黠且有点小聪明的学生一样偶尔在课上跟室友传纸条,差点被发现时又欲盖弥彰地遮遮掩掩。她接手了摄影社成为了新的社长,大家为她举行了继任仪式——大家真诚又温和,她们一起吃了蛋糕又聊天聊到深夜。最后大家都睡在摄影社的小教室里,唯月在黑暗中安静地听着熟悉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她努力想记住在这里的每一天。她第一次给父亲写了回信,她说自己会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是漫长又短暂的两年,仿佛从别人的生命里偷来的幸福的时光。她将自己写给父亲的信和保存的老照片都封存在箱子里,在拍毕业照前夕,将一切埋在了樱花树下。
到了拍毕业照的这一天,她穿上粉色西装站在中间偏左的位置,阳光很刺眼,四周很嘈杂,她平静地看着摄影师的手,陌生的和熟悉的大家一起开心地喊“茄子”。她微笑着看着镜头,三、二、一,摄影师按下快门。
在快门按下的一瞬间她感觉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仿佛从什么地方快速坠落,坠落带来恐怖的失重感和视觉听觉暂时失去的感觉。坠落感过后她随即在课桌上惊醒,是私立中学的课桌,但周围是陌生的同学。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留下的汗渍。她无意识地摸到桌洞里自己的书包,书包抽出来后哗啦啦掉了一地照片,都是她的毕业照——开心的、惊讶的、麻木的和平静的,照片是黑白色,人脸格外模糊。她抬起头来,迷茫地听着正在上课的老师讲着她熟悉的高一的知识。这时是春天——春天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屑和书本笔墨的的香气。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