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有句土话，叫做老换小，意思是人老了之后就越来越像小孩子，不仅仅是指身体机能逐渐退化，像小孩子一样需要越来越多的照顾，更是指精神层面的变化——成年人的条条框框逐渐从他们身上消失，童年时期的天真与任性又都回来了。以我姥姥为例吧，她今年77岁了，说话办事就像个老小孩，跟她生活在一起，你会觉得日子过得特别热闹。

人有三急

老年人有个通病，上厕所比较频繁，跟小孩子一样，说去就得去。我姥姥对厕所就有着迷之执念。只要说出门，好，先上个厕所；换好衣服换好鞋，再上一次；好容易上了车，又开始着急。我妈说，没见你喝多少水啊？我姥姥说，别打岔，还多久能到？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新建的公园看景，一路上她都坐卧不宁，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停车场离公园还有点距离，我姥姥已然坚持不住了，所幸旁边加油站里有厕所，不然真要影响市容。大事解决，全家轻松，溜溜达达进了公园。我正研究门口的地图呢，她把脑袋凑过来问，厕所在哪儿？

她家离一个街心公园挺近，走走就到了，早上遛弯儿什么的很方便。最最关键的是，从家到公园，一路上会经过三个公共厕所，这是多么贴心的设计？管市政的家里必须有老人才能凝结出这么智慧的结晶。所以，每天早上，我姥姥都会把三个厕所逐个视察完毕，才能放心大胆的走进公园。

我问她，一共也就一站路，三个厕所，能安排过来？我姥姥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公园里还有一个。

要说外出还好，赶上停水真能把人急死。我妈他们小区，每三个月清理一次供水管道，要停一天的水。物业提前一天通知，大家接点水备着，是个惯例。但是根据我妈的经验，其实就停那么两三个小时，所以回回就按照这个时间备水，从来没错过。好巧不巧那次我姥姥在，偏偏就真停了一天。

那是怎样的一天！

据我妈介绍，那天早上8点准时停的水，我姥姥不到中午就把家里的水都用光了，还剩点做饭用，被我妈舍命拦了下来。可是上厕所这事儿却拦不住，只好去小区外边的公共厕所，就是路程远点儿，来回奔波甚是辛苦，那天可把人家累坏了。

争宠

上半年我家忙装修，实在顾不上孩子，就想把喵大宝送我妈那儿待一个月去。我原以为这么美的差事我妈一定是欢欣鼓舞，没想到视频里我妈竟然有些支支吾吾。

我撺掇她，你不想我们宝儿吗，我们宝儿可想你啦。我妈说，想啊怎么不想，就怕咱家太热闹。怎么？我感觉我妈话里有话。我妈一声长叹——我把你姥接来了……

手机镜头一转，只见我姥姥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泡脚，先白了我妈一眼，说，我在这儿不是正好给你搭把手吗？然后一脸笑开花的冲我说，来吧，把宝儿送来吧，我给你看，还给做好吃的！

得勒，这就去！

送去以后，我姥姥对喵大宝热乎的像盆儿火，但是喵大宝对我的姥姥、她的太姥却兴趣不高。小小人儿心里有个三六九等，妈妈在就不要爸爸，爸爸在就不要姥姥，姥姥在就不要姥爷，姥爷在就不要太姥，所以太姥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越上年纪好胜心越强，我姥姥决定为自己的地位而战。

在我小时候，我姥姥以做饭好吃而闻名，可惜人老了一来做不动，二来口味重，小孩子吃什么都爱原味，她俩志趣不相投。喵大宝那时候刚会说话，可以交流，但我姥姥一口方言，宝儿听不懂，话不投机。小孩子在家待不住，就喜欢出去疯跑，我姥姥骨质增生走路都晃悠，有心无力。

种种努力均告失败以后，我姥姥决定剑走偏锋，采用新的策略——排挤其他竞争对手。

首当其冲就是我妈，我姥姥巴不得她别在家待着。我妈别看面儿上已经退休了，但其隐藏身份实为某小区陈式太极派掌门，肩负每天早上领头晨练以及带音响的重任，早上6点到8点半是习武时间。以前我姥姥对她意见很大，嫌她“整天打拳不沾家”。喵大宝去了以后，我姥姥天天嫌我妈回来太早——“你别回来，你一回来孩子就不要我了。”晨练结束，我姥姥就不停地催她去买菜，买菜回来，又问今天不炒股？

紧接着就是我爸。喵大宝早上睡醒的时候我妈基本都在习武，既然我妈不在，我爸的身价立刻就上去了，喵大宝指名让姥爷给冲奶、换尿布以及洗脸抹香等起床准备工作。差不多都收拾好了，我妈也就回来了。

我姥姥看准了这个时间差，认为这是她笼络孩子的好时机，所以别提多嫌我爸耽误事儿了，天天早上轰着他赶紧去上班，掐着点儿看他怎么还不走。瞅机会就找我妈告状：“你也得说说他，大早上的不去上班，光在家逗孩子！”可惜我爸也要表现，充分发扬舍大家为小家的精神，不仅早上不走，下午下班到点就回，气得我姥姥只差没上单位投诉我爸不好好工作了。

也就一个多月时间吧，我妈那边“热闹的受不了”，我就把喵大宝接回来了。我姥姥十分意犹未尽，喵大宝也经常念叨太姥，可见我姥姥的战术颇具奇效。

为嘴伤心

这两年我姥姥检查出了糖尿病，可受了大罪。

我姥姥家吃饭很豪气。我妈说起来小时候的盛况，用的量词都跟现在不一样：吃鱼论盆、吃鸡论自行车（一次买一自行车的鸡），吃牛肉论缸，吃羊肉论墙——入冬我姥爷就买一群羊，要吃了杀一只挂院墙上，随吃随割。“怪不得你杀鸡杀鱼这么麻溜！”我赞叹道，我妈洋洋得意：“这就叫熟能生巧。”

我姥姥家吃饭的家伙事儿也都很豪迈——碗深盘子大，一个能顶俩，加上我姥姥的手艺实在不错，做什么都是量大味儿足油水厚，所以在她家吃饭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尤其是吃饭这件事讲究个感染力，不管是谁，在自己家怎么矫情，在我姥姥这儿换了大盘子大碗，再看看一圈儿人都吃得满面油光，头顶冒烟，保准一秒入戏，跟着一起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快活无边。

平日里，菜场只要有好排骨，我姥姥一准儿买回来。洗干净汆水，用海带一锅炖上，放花椒大料香叶桂皮，将熟的时候下土豆块，倒酱油大火收汁，我在楼下就能闻到香味儿。那排骨在锅里也不用费事盛出来，要吃时先去刨些米饭在碗里垫底，然后拿大勺子连汤带肉盛一满碗，吃吧。

到了周末，得改善改善。我姥姥一大早就去买牛腩回来，切小块用小火细细煨上。然后和面，揉半个小时醒半个小时，切成小条抹上油。只等那牛肉煨烂，将锅盖一掀，油汪汪一锅能照出脸来。这时就去烧开水，把面抻开二尺长，滚水锅里烫熟，取大海碗盛汤捞面再舀半碗牛肉，撒一把小葱香菜，这叫牛肉扯面，别提多香了。一碗吃下去，用我妈的话形容是“撑的直翻白眼儿……”

要是有鱼，那更好了，我姥姥家就爱吃鱼。别的鱼没什么可说道的，我姥姥家最爱吃鲶鱼。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鲶鱼很少见了，饭店里要有也是先炸熟再搁深平底盘里架火炖上，美其名曰烤鱼。这太不过瘾了，鲶鱼应该捡大的买，切成馒头那么大的块，用我姥姥特制的五香粉腌一天一夜，挂上一少少粉芡旺油炸熟，摆在竹匾上，一眼望不到边，放凉了当零嘴儿，随吃随拿。

说到零嘴儿，有一年初夏，小区里来了个卖野蜂蜜的，细腻如猪油膏，大夏天的也不化，甜而不腻，真正无添加。我姥姥每年都买二十斤装在一个大肚子陶罐里，谁想尝点甜头就拿勺子挖一大块，过瘾极了。

就这么霸气的吃了几十年，我姥姥终于得了糖尿病。说起来这个病是最讨厌的，又不疼又不痒，就是不能好好吃、也不能吃好的。对于我姥姥来说，这基本上是改变了她一辈子的生活习惯，实在很残忍。

为了身体健康，我姥姥首先杜绝了甜食，卖野蜂蜜的人再来，她也不敢去照顾生意了。其次戒了主食，也别牛肉扯面了，连大白馒头都戒了，顿顿都喝杂粮粥。最后大鱼大肉都成了过去式，连水果也不敢吃了，见天啃大萝卜。面对这种落差，我姥姥非常感慨：“咱，一辈子嘴上没吃过亏，到老了还回到了旧社会，哎！”

我特别能理解她的愤愤不平，但是毕竟身体重要，还是应该“管住嘴，迈开腿”。我姥姥在管住嘴方面比较费劲。一会儿偷摸去超市买小饼干啦，又是瞅人不注意喝一瓶酸奶啦，再隔三岔五啃个白面馍馍、吃一大碗白米饭啦。被发现以后还不肯承认，直到一次我小姨过去查岗，发现她买了个羊腿正在烧。

不仅如此，还经常在血糖指标上造假。一般来说测早晨空腹血糖和餐后两小时的比较科学可靠。我姥姥会延后几个小时再测，然后报一个虚假数值企图蒙混过关。这点小把戏终究逃不过大家雪亮的双眼，我姥姥一再受到狂风暴雨般的批评。没办法，大家开始对她实行严格监督，不再让她自己买菜做饭，在我妈或者我小姨那里住着，三餐杂粮粥、煮白菜，实在“寡得很”，把我姥姥气得要绝食。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下来我姥姥瘦了十几斤，血糖指数终于有所回落，连续一周在正常线上下徘徊，终于换回了自己买菜做饭吃的权利。

对了，为了庆祝自己重新掌厨，我姥姥当天就去买了条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