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两个场景。
第一个场景,忽然之间你的生活中出现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要求你提供庇护。“闯入者”意味着危险,他的存在极有可能破坏你的整个生存环境,让提供庇护的人付出沉重损失。在这种情况下,庇护者是否有向被庇护者收取代价的权利?
第二个场景,一个落难的“闯入者”,接受陌生人提供的庇护,而这种庇护在后期逐渐演变为无休止的人格侮辱与施虐,曾经的庇护者要求收取庇护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闯入者”是否有报复的权利?
《狗镇》将这两种情况合二为一,在两种场景中,似乎每个人都做出了看似正确合理的选择,格瑞斯与父亲决裂之后决定逃离父亲身边。逃跑过程中,狗镇居民汤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选择保护格瑞斯,将她带回狗镇。狗镇居民在召开居民会议之后,允许其留在狗镇。格瑞斯用自己的劳动换取生活必需品,但她所带来的“危机感”,在平凡的镇子上被无限放大为一场可能存在的灭顶之灾。
作为原生群体,居民的野心和欲望被激发膨胀,他们开始对格瑞斯进行生理与心理的双重虐待,直到最后用一条锁链将格瑞斯栓起来,至此,格瑞斯真正沦为狗镇上的一条“狗”,每个人都能够肆意发泄自己的兽欲。
汤姆最终依然出卖了格瑞斯躲在小镇里的消息,格瑞斯的父亲带领黑帮份子闯入小镇,救出了身在地狱般的格瑞斯,她同意与父亲一同离开,前提是后者杀掉小镇上所有的居民,而格瑞斯自己亲自杀死了曾经的“庇护者”汤姆。整个狗镇上,只有一条狗活了下来。
Arrogant,这是整个电影的前提。格瑞斯和父亲由此引发争论,arrogant在此处语境下的意义为“傲慢的,高高在上的”,格瑞斯进入狗镇之前,她似乎拥有指责父亲的条件,她代表着道德与理性,这是高姿态。
而在狗镇这种特定情况下,她放低姿态作为一个“闯入者”,希望能够融入进这种环境里,狗镇居民作为“庇护者”,拥有道德和力量的双重优势,他们的行为,与格瑞斯父亲的“arrogant”毫无差异甚至更甚。他们将自身视为受害者,认为自己是在合理地向格瑞斯收取报酬,将生活压力以及被排斥感,一切错误归咎于格瑞斯。不会产生任何羞耻感,以群体来解释一切兽性的根源,并对这种兽性产生迷恋。
居民所拥有的双重优势在格瑞斯被父亲解救之后发生反转,格瑞斯作为“受虐者”与黑帮头目的独生女,她展开了自己的报复,于格瑞斯,她同样认为自己是在合理地向整个狗镇讨要代价,她自然也拥有这两种优势,她的行为是否同样存在“arrogant”的问题?她是否依然代表着“道德与理性”?
道德的前提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理性?群体或个人是否能够拥有这二者?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Dasein(此在),此在的展开样式则分为:情绪,言谈,领会。此在被抛之于世界,并总是非本真的沉沦与世界,在沉沦中与他人共在。
依此,海德格尔提出了众人的概念,我们总与其他人一起存在,并且在这种一起中参与大众的一切,然后丢失自己,被抛地筹划自身,接着就是沉沦的样式:闲言.好奇.两可。
就像汤姆决定收留格瑞斯时,在镇子上召开了会议,这种少数人服从大多数人的设定,从开端上就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价值取向,不可避免地伤害少数群体和弱势群体的利益。一个决定的性质,不能取决于做出这个决定的群众数量,道德与理性从来与都众人概念偏离的很远。
在狗镇,群体思维即法律,导致了一种非黑即白,非他人即自我的思维惯性,已经与民主无关。少数人为了避免自己的出格受到群体的排斥,通常选择隐匿自我想法,屈服于集体的决议,于是观点逐渐趋向于一种扭曲的统一,民主的意义在于尊崇多数人决议的同时,允许少数反对声音的存在,而非一种看似一团和气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狗镇居民何以产生这样的念头?
贫穷、落后、闭塞、愚昧,弱势等等都能够作为原因,生活乏味且艰辛,而格瑞斯的存在,是一个窗口,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向这个窗口倾倒自己的不满和欲望,格瑞斯无法掩饰的弱,赋予了这些居民之前难以想象的力量。权力令人痴迷,无疑是因为贫穷和弱势是罪恶,是不值得赞美的,这种观念在人性中根深蒂固,物化为表象之后,即是对“低于自身的”人展开无尽压榨,以获得虚无的快感。居民深知一旦格瑞斯消失,他们便会被打回原形,重新成为普通人,失去对他人的支配权,于是格瑞斯被戴上锁链。
尼采和萨特在人的精神危机这一点上走了极端,一个认为“上帝已死”,另一个认为“他人即是地狱”,精神危机的实质在《狗镇》中被诠释为道德危机,狗镇居民对于自身的存在一直以来都有着根本而持久地怀疑,格瑞斯作为精神刺激因素,使这群人处于一种迷乱的精神兴奋状态,但精神危机暂时的缓和不可能改变全局和常态,成为“庇护者”,非但没有弥补居民们的精神空虚,反而引导了他们,起到了反衬作用。精神危机作为一种现实,在特定条件下骤然发生,格瑞斯的生存环境崩塌,她所做出的性格回应无疑是另一种精神危机:消灭。
《狗镇》拍摄于2003年,获得了56届戛纳电影节以及欧洲电影节、凯撒奖的等多个奖项提名,导演拉斯·冯·提尔电影中的先锋性在《狗镇》中并未完全体现,更多的拍摄手法和表现方式的革新,后期的《女性瘾者》、《反基督者》、《抑郁症》等电影的宗教隐喻和末世感明显更加强烈,拉斯·冯·提尔认为人性的原罪被整个社会视为病态,应该做的不是享受伟大而光明的人性,而是探究其中的黑暗与复杂。《狗镇》将整个社会缩减为一个偏僻落后的乡镇,讨论了在群体中道德与理性如何走向逼仄,而非利用其来使社会更加完善。
群体排斥与攻击行为通常有四个角色,攻击者、被攻击者、旁观者、道德者,分别对应了电影开头排斥格瑞斯的居民、格瑞斯、汤姆、以及观众。前三种角色随着电影剧情的推进不断地进行切换,无人是无辜的,也无人拥有道德与理性。牵引到一系列社会问题上来说,大多数民众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而旁观者极易被煽动成为攻击者。
这也解释了为何社会舆论对于一些公众事件的探讨呈现出偏激的各执一词现象。观众拥有上帝视角,明晰整个事件的始末之后给出自我认知,相对来说有一定的客观性,但如果你我身为电影中人,排斥格瑞斯的言论中、为她带上狗链的双手中、对整个狗镇进行血腥的清洗中,是否会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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