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男友推荐我读《巨流河》,他说是他来到美国后读过的最好的两本书之一,另一本是主持人大冰的《乖,摸摸头》。《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先生是辽宁铁岭人,曾就读于南开中学。我母亲是东北黑龙江人,我幼年时生活在天津并就读于南开实验小学,凭着与这本书这两点微弱的“联系”我翻开了这本滚滚奔腾的巨流。
作者缓缓展开时间轴:从她出生,到日本人侵华、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内陆战事纷起、伪满洲国建立,到抗战胜利、国共内斗,到她辗转漂流到台湾并留台生活六十年之余直至今日,这将近一世纪的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个人与家庭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相绕,互相映射,其中必不会少跌宕起伏,但作者却以最平静内敛的笔调尽力还原出最真实的生活经历。我读过抗战英雄的事迹种种,而对抗战中普通群众(齐先生的父亲齐世英前辈是抗日的中流砥柱,齐家并不算“普通”家庭,但此书作者仅以女儿、学生、学者的身份出发)的生活状态或心态知之甚少,多以“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之凄惨一言以概之。而《巨流河》展现了战乱中未扬名的“普通”知识分子的生活态度。全书少有观点评论,更不触碰政治,仅以浑厚的积累和美的笔触描绘出作者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画面,张张触动人心。
书的前半部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在武汉大学由哲学系转入英文系的求学经历。我方才知战争中的知识分子“能动能静”,“动”则如齐父般为东北流亡学生创立中山中学,主编战时报刊《时与潮》来为当时沉寂的中国注入一股激流,他政治上竭力争取中国的自由,对待流亡的青年学子像对待自己的子女,必会帮他们安顿并给予关怀,可谓“忧国忧民”。若说我还能经常从书籍影视中找到这类爱国先驱形象的话,那“静”则是我之前少有体会的,朱光潜先生曾是作者英诗课的老师,不论教到哪个历史时期,不论诗文长短,不管古英文之晦涩,所讲诗文全部要求背诵。而那时教材稀缺,作者每每都是借书把诗小心翼翼地抄写在纸上,随身携带。那时随时有日军飞机轰炸,齐先生在黑暗的防空洞里背诵《玛格丽特的悲苦》,"Where art thou, my beloved son,...", 看到被敌军顷刻炸毁的校舍,心中不断默念《奥兹曼迪斯》的 "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 (寂寞与荒凉,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即便是雪莱《西风颂》里那已经被引用泛滥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当齐先生站在万籁俱寂的狂野里念出时,也有我们无法体会的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不论外界情况多恶劣,一丝不苟地背诵体会每一首诗是雷打不动的“任务“,也是一种寄托吧。
我曾以为文学只是对情操的陶冶,是物质生活满足后的添加剂,却不知在那忧患不断的年代,文学可以是前进的动力,可以容纳无限宽广的情怀,一生难忘,毫不亚于任何我们所熟悉的“科技救国”的情怀。齐先生说朱光潜老师在课上以最饱满的情感朗诵每一首诗,很少做文学外的评论,一次读到 "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sea...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eif." 竟“哽咽”,“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在那多少年如一日的安静内敛的教书者的外表下,是一颗怎样澎湃的心啊!而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或许“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口号已经泛滥,或许生活条件逐渐优越后不太再需要这种“救世主”情怀,但撇开世俗杂音安心钻研某个领域的“静”心在这日渐浮躁的社会更加珍贵,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大胸怀必静无音。
除却学者在忧患中的挣扎与坚守外,另一股弥漫全书的气息便是“思乡”。自从齐先生因为偶然的机会来到台大外文系当助教,书中洋溢的“乡愁”就更浓了。自东北沦陷后她就再不能回到魂牵梦绕的辽宁铁岭,回不到母亲河畔,辗转定居台湾后又因政治原因无法返回大陆,连曾经的“求知乐园”三江汇流的乐山都回不去,更别提更“遥远”的东北三省了。而自从来台后,一梦便六十余载,台湾已是齐先生父母的埋骨地,也会是将来她和夫君长眠之地。何谓他乡?何谓故乡?齐先生也会有种“反认他乡做故乡的”无奈惆怅吧。齐先生当年与多少志同道合之人一别,便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决别。而齐先生站在那淡水三芝乡的山坡上,脚下是长眠
的父母,面向东北看着太平洋流入渤海流向大连,微风轻抚,落花飘过,“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份流水。细看来,不是杨华,点点是离人泪。”诚然,“乡愁”是自古以来不变的话题,我亦已飘洋海外五年了,还记得一个多月前和男友去看电影《不二情书》,看到不同年龄段来到美国后不同的“乡愁”而不禁潸然泪下。但生活优渥的我们这代人的“乡愁”怕是不能和齐先生那种国破家亡、满目疮痍、浸满血泪的“乡愁”同语了。只是当下科技飞速进步,人们亦比几十年前更加忙碌,财务、生活、精神方面的压力接踵而至,恐怕现在阻隔“乡绪”的不是战争,不是政治,不是地上距离,而是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人们为了“未来”拼搏,家乡即便近在咫尺,返回几次也很难,如此便生出了“乡愁”。
花了两三个月我终于读完《巨流河》,齐先生从波涛汹涌的巨流河,写到湛蓝宁静的哑口海,最后“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放下书后的两三天,我不断回味着书中的章节,想象着齐先生的大半辈子是如何走过的,虽不能感同身受,却想尽办法想在我和齐先生间拉一条线,想“感受”上个时代一个默默无闻而伟大的灵魂,哪怕我的心只能和她有一点点的交集。然后下一刻,脑海中突然涌出一个问题:如果多少年后,人们再也不会去尝试了解我们的先人(此处可能用词不当,齐先生尚在人间),那会怎样?这个想法令我害怕,虽然只有那么一刻。或许名人名事会流传,但它们只不过空有其名,多少年后或许人们不需要追溯历史寻求与先人共同的情怀,地域的扩张伴随着时间轴上的孤立。但这似乎不是我该担心的问题,纪念或遗忘,且看今后的历史如何书写罢。齐先生颠簸了大半辈子的人生,晚年趋于平静,她“渡不过的巨流河”依然波流汹涌,惊涛似雪,落在站在山坡眺望的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