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往事并不如烟
随着林星兄妹年龄的增长，几亩薄田、几只牲畜，父母再怎么勤劳也满足不了一家人庞大的开支。村里的青壮年走了一拨又一拨，树木野草一年比一年繁茂，野鸟渐多。风烛残年的老人撑起一个个家，承担起生活的重任，家，成了空洞的字眼，房子，成了一个个静止的符号。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林星的爸妈也要寻找更好的生活出路了。爷奶已从河北老家赶过来，接下了照顾林星三兄妹的任务。
“星星，爸妈要去打工了，会挣更多的钱，你们兄妹仨在家可一定要听爷奶话啊。好好学习，听到没？学懂事点哪，到时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啊……”妈妈欲言又止，小林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小姑娘太老实了，总是傻傻地被人欺负，逆来顺受，她多么想亲自照顾自己的孩子，但是生活的现实让她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小林星不懂得怎么安慰妈妈，她只知道自己以后不会有妈妈的庇护了，而妈妈亦是苦涩和无奈的。
全国有多少农民赶往城市啊，他们步履匆忙而又漫无边际，他们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除了走出村子另谋出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如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两年里林星的爸妈一次次迁徙，不敢有太多的妄想，只为了在城市的边缘寻找一块水肥草美之地，暂时定居。他们早已接受了城市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富丽繁华，然而这个城市却始终没有接受他们。
风吹花落又一年，隆冬的夕阳慵懒地躲在红色的云霞里，爸妈终于在林星兄妹的盼望中回到了家中。妈妈履行了之前的承诺带回了许多林星兄妹没有吃过的好东西，却没有带回更多的钱，愁容写满了他们的双颊。他们又回归了原本周而复始的生活。
林星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变了。从不抽烟喝酒的爸爸，开始以烟酒度日，而妈妈则在茶余饭后到处闲逛，汇聚七大姑八大姨打起了麻将，常常一坐就很难停下来。屋子渐渐乱了起来，牛羊的粪便堆在院中，散发着嘲弄的气味儿，林星兄妹仨每日下课后疯玩也不再有人会干涉。从什么开始起爸妈的口角逐渐多了起来，甚至两人会关在屋子里打起来，妈妈的笑容隐藏了，有种距离让林星感到陌生。
夏日的午后，热气升腾，整个世界有种莫名的压抑。空中弥漫着颓败的花粉气息，稻田上氤氲着农药的味道，野草疯长，根部堆积着大量的蚊虫尸体。
像往常一样的午后，人们打着瞌睡，或无聊地翻着电视频道，林星的爸妈早晨吵过一架，妈妈气得不轻，趴在床上，一直到现在都没起来。林星小心挪动着步子，妈妈艰难地抬起头来，她的脸已经浮肿了，眼睛充满了血丝。
良久，她才用一种哀怨的口吻说，“星星啊，怎么没去上课啊？妈妈忙顾不上你们，你们就这样不听话吗？”林星不知如何回答，湿润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哎——”，林妈妈长叹了一口气，“妈妈没事，这有几块钱，你拿去和哥哥、弟弟一块儿去买冰淇淋吃吧。”她年幼的心里冰淇淋永远拥有无比巨大的魔力，接过钱，她蹦跳着跑出去了。
林星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她与母亲在人世的最后一次见面。人们慌乱的脚步方向都朝着她家的门，林星跑回去，她看到了，看到母亲扭曲的脸……嘈杂的声音里，她却感到了女儿的气息，“星星，妈喝农药了，妈要死了，我可怜的孩子啊……”她凄怆地哆嗦着。林星吓坏了，她不知道天是否塌了，惊惶地看着慌乱的人群最终把妈妈抬上了车。
冰淇淋融化在空气中，点点滴滴邋遢地落在了她的腿上脚上，天像病人的脸，灰蒙蒙看不到一点儿生气，八岁的她突然感到自己原本同那些流浪的野猫没有任何区别。
一个小时后，左邻右舍，婆婶姨叔什么的都来了，闷闷地哭声响起，一挂鞭炮宣告了她的妈妈就在这一刹那到了另一个世界。林星面对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没有悲痛，呆呆地看着丧礼的进行，任由命运的摆布。惟有哥哥懂事地应对着一切，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人们同情于这兄妹仨的遭遇，感叹他们以后的生活，又诧异于小林星竟是这么地无知和无情，以至于奶奶恼羞成怒地打她，她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林星不知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鬼魂，但阴暗的房间，妈妈的黑白照摆在条几上，她怎么也不敢在里面独处，午夜梦回，浮现在眼前的总是妈妈那被毒药折磨着地扭曲的脸和那凄怆的哀叹。不会有人知道，亲眼看见一个挚爱她的人那样悲惨地死去，是多么大的一种阴影。
林星常常想：世界上的此刻，有那么多人来了又去了，也总有一日，会是我们的终点。可是我时常无故担心，我究竟要怎样活着呢？
四、希望曾绽放过
四月的风又在耳鬓轻轻划过，就如妈妈的手在轻缕女儿凌乱的发丝，夜空摇曳着地星子唱起了那支悲伤的序曲。
生活沿着它的正规一路向前滚去。茫茫世界，任何人都如沧海一粟，蒸发了没有任何影响。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生活所迫，失去了妻子的爸爸又要启程去南方了。他的话更加的少，在一个朦胧的清晨，林星兄妹还在迷糊地睡着时，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只留下基本的生活费用，便如此“洒脱”的把三个孩子的抚养任务推给了他们的爷奶。
到后来林星才知道原来爸妈的勤劳完全是继承了爷奶不怕苦，不怕累，敢于打拼的精神。在林星的心里爷奶是打不败的“拼命三郎”，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圈养了大批的羊和猪，几头肥牛总是邻家羡慕的对象。农忙时干完自己的还要给别人打工，农闲时总会找些别的营生。日子飞逝中，林星很自然地挑起了全部的家务，洗衣、做饭、喂家畜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弟弟在肆无忌惮的长大，他变得能干而顽皮，夏日炎炎，田野中总能看到他晒得乌黑的后背捉鱼、捕虾、或是骄傲地骑在牛背上的身影。哥哥已顺利升入高中，而她也要步入初中的最后一个阶段。
林星不记得什么时候跟徐立辉认识的，总之，在十六岁的枝桠上，她遇见了徐立辉。初三按成绩分班，两人被分到了一个班。徐立辉瘦瘦的，很阳光，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每次见到林星时总会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每次他看到这个冷漠孤僻的女孩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情愫。他会很热情地给她讲题，上课她打瞌睡时，他会帮她遮掩，还会在下晚自习时热情地送她回家。一切看起来都是这样的顺其自然，恍惚中林星找到了一种叫温暖的感觉。
他们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是在同学的生日聚会上，或许是被快乐的气氛感染了，总之，徐立辉从来没有见过林星这样毫无心事、明朗的笑容。他对林星耳语：“为什么你总是那么不开心呢？其实会微笑的女生很好看。”林星的眼睛湿润了，她感动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去注意过她，喝过酒的她开始喋喋不休地絮说着这些，积压了多年的秘密和苦闷就这样被一个人轻易地拿走了。聚会结束后，徐立辉送林星回家，清凉的夜风中有栀子花的清香飘过，蓝色的棉布裙子拍打着林星的双腿，滴滴答答落在了立辉的心头。突然间他发现这个被自己紧紧包裹的女生，那么的单薄、瘦弱，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林星一回头清丽的脸庞就撞见了立辉如水的眼眸，里面像是藏着无数颗星星，刹那间，那些星星都碎了，纷纷扬扬都落在了林星柔软的心里。两人就这样登时愣在了那里，没有话语，却都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力量贯穿了两人的心房，没有人能体会这种茫茫人海寻到知己后的欣喜与激动。林星的家到了，徐立辉穿着白色的衬衫，双手插在黑色的裤兜里，站在梧桐树的背影中，看着林星微笑。夜色中这个青涩的男生让她如此不舍。
那次聚会后，两人莫名地变得亲密起来，心照不宣，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在林星的心里，她始终认为自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她与亲人互不问及，日子过得是这样的自然，然而她心里却是不安分地想奢望结束这种长久的孤独，每天有人关心，即便矫情、即便甜腻，也是幸福的。
同学们在私语什么，中考要复习，林星已经没有经历思考这些了。奶奶突然中风了。那样一个坚强、固执的老人，就是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下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活，最终倒在了田地里。多年的劳作，疾病早已看中了她，医生说，她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了。老太太住院后，情绪波动很大，脾气更加暴躁，有时对着林星不明所以大骂，甚至将她亲手熬过的鸡汤泼了她一身。爷爷和弟弟在忙着，哥哥学习任务繁重，她独自撑着，不想告诉任何人心中的酸楚与无奈，这些也是在人们心中她理所应当承担下来的，毕竟这是抚育了她多年的亲奶奶，尽管她有些霸道。林星每天往医院跑，夏日酷暑难当，一动身便是全身的汗，中考还要复习，这一切都让林星不得安宁。
“星子，还打算再上学吗？”这是个平静的上午，窗外的槐花早已落尽，只有枯萎的气息还残留在空气中，由于病后后遗症，很久没有说话的奶奶突然这样开口问道。林星诧异，什么叫“还”，什么是“再”？老太太说话丝毫都不顾及孙女的心情。
“星子，你看看咱村里的女孩有谁像你这样成绩不好还在读书啊？依我说，女孩能上到中学，那文化水平也就够了，你看奶奶连书都没读过，还不是风风火火一辈子。”老奶奶说这些话说的很流利，连一滴涎水都没有留下来。
“再说，你哥在上高中，以后是肯定要读大学的，你爸还年轻，总不能这样单身一辈子吧，至于你弟弟还小着哪……但咱家实在没有这么多钱哪……”奶奶一字一顿，努力让林星挺清楚每一个字。
林星很明白奶奶的意思，这是她必然的命运，如果她当初读书用功点，奶奶大概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她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她遇见了立辉，她舍不得学校那块净土，一旦选择辍学那么立辉和她之间必然隔着不同的人生道路。
但她没有退路，她不是那种坚强到可以和命运抗衡的人，她只是希望早点独立，只是想为家人减少更多的压力，只是希望快点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学校”是多么奢侈的字眼，选择了它一个，她便需要放弃很多。
立辉要去上省重点了，临走的那天他特意找到了林星。又愧疚又无奈。稻子成熟的香气乘着树叶飘荡，花儿渐渐萎缩，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在林星的心底蔓延。仿佛有太多的人跟她告别，已经来的即将来的，还未来的，她都得无话可说地照单全收。
“林星，我会给你写信的，咱俩永远都是朋友，我忘不了你的……”徐立辉终于开口了。
“谢谢，其实我们从来都没有什么，大家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路……”林星正在做饭，她还想说什么，但地锅的烟呛得她直流泪，汗珠扑簌簌地低落，是心痛是不舍，总之她没有再抬头。他们都明白，青涩青春里稚嫩的爱情怎可以与距离和时间抗衡？
送走立辉的那天，雷鸣交加，世界在庞大的雨水里变得安静，变得寂寞，变成了一个让人悲伤的星球。林星想那些莫名的小情愫真是不切实际，任何事都会在本本真真的生活面前败下阵来。
但还是有种希望在她的生活里盛开过的，虽然短暂，却美丽的让人怦然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