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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调令，打乱了罗文英平静的生活。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可是，天上居然掉馅饼了，这个馅饼还不偏不倚地砸到自己头上，你说幸运不幸运？去镇一中，这是多少人的梦想。有多少人，为了逃离这山区，请客送礼托关系，都没走成。而自己，要后台没后台，要关系没关系，她想，这一辈子，就要老死在镇西中学了。
不料，新来的主任大刀阔斧，要把镇西中学和镇一中合并，她很幸运，要走出大山了。
镇一中，她想想就兴奋。学校就在镇中心，出门不远就是大超市，想买啥就买啥；学校门口就是335国道，公交车几分钟一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学校门外有卖早点的，不远处还有几个大饭店，不想做饭了，随便就能凑合一顿。学校教学设备齐全，特别是白板，在全县都领先；生源广，附近乡镇的尖子生托关系也要来……她越想越激动，她要在未来的讲台上大显身手，争取冲出本镇，走向本县，扬名全市。这一夜，她失眠了。
第二天，她精心收拾了一下，带上必要的物品，就兴冲冲地到镇一中报到了。
她来到校长室，看到校长就坐在桌后，低着头看文件。她笑着说：王校长好，我是罗文英，我来报到了。她双手把调令递给校长。校长头也不抬，只是挑起眼皮瞟了她一下，没有好气地说：不要以为你在镇西中学干得不错，就觉得了不起。谁不知道，山里的孩子老实听话，你又爱死磕，下死功夫，才年年考第一。一中的学生有个性，别看你是镇十三连冠教师，来到这儿，不考倒一，你就谢天谢地吧！去吧，找张副校长，看他怎样安排你。
校长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她不知道怎样反驳，她只知道，出师不利！感到窝心郁闷！
她来到张副校长的办公室，看到张校长正和年级主任在商量什么事，就站在门外等着。大约等了十分钟，年级主任才出来。年级主任瞟了她一眼，就径直走了。
她走进张校长办公室，张校长说：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动不动就提自己在镇西中学怎样，镇西中学的光荣，在镇一中不算数，是骡子是马，溜几圈就知道了！你接任九三九四两个班的语文，具体问题找年级主任安排！
自己还未开口说话，张校长就把自己的嘴封住了。她只能唯唯诺诺地说：好，你忙，我走了。
来到年级主任处，年级主任正在和几个教师说：罗文英来了。其中一个教师说：她来了怎样？在镇西中学王疯，那是学生老实听话！告诉你们，她来到这里，保管不过三天，让她哭着卷铺盖走人！不信，走着瞧！
听到这里，罗文英不寒而栗。她不敢迈进去，只好在外边等着。但她又不敢在门口等，怕被别人看见了尴尬，她就躲在门左边楼梯下的隐蔽处。直到那些人离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年级主任，她才走了进去。
她强打精神，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说：主任，张校长让我来找你报到。
年级主任也强装笑脸，说：好。来了好。老师们都知道你在镇西中学干得不错，不过，这里和镇西中学不同，来到这里，一切要从头开始。好多老师正等着你呢，都准备向你取经呢，你可不要保留啊！你的东西都放在你的办公桌上，跟我来。
年级主任领着她来到四楼靠楼梯的办公室，年级主任说：靠窗的那张桌子就是你的，所有的办公用品都放在桌子上，你自己整理一下吧。需要什么来找我。
年级主任说话还算客气，但是正面意思还是反面意思，她无从知道，她也没有时间细琢磨。她只是说：好。你先忙。
年级主任说完，就径自离开了。
办公室里有七八名教师，有的在低头备课，有的在打盹，没有一个抬起头看她。她原本准备好的见面客套话，面对同事的冷漠，她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好走到窗前，去整理自己的办公用品。可是桌斗是朝里的，桌子又十分笨重，她不知道怎样把桌子调过来。她想喊同事帮忙，但同事一个个冷冰冰，把她拒之千里之外。她知道，这时候求人，无疑是自讨没趣。干脆，自己来吧。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一点一点地把那张桌子调过来，靠着墙放好。幸好，自己包里有块毛巾，本来是擦汗用的，她也顾不得这些了，直接把它当成了抹布。把桌面擦干净，放好办公物品，就去整理抽屉。可是打开抽屉，抽屉里塞得满满的：废书、废报纸、坏笔、坏刀、老鼠屎……看着就让人恶心。她努力掩盖内心的不快，用手把那些东西扔在了垃圾桶，又把手好好地洗了一遍又一遍，才算罢休。
整理好桌椅，她面对着窗户坐下，看着窗外优美的景色，内心极不平静。她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尽让这么多的人讨厌。序幕尚未拉开，已四面树敌，将来的日子咋过呀！
这些还是好的，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上课铃响了，她信步向九三班走去。刚一推门，就不知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到自己头上，弄得满脸是灰，衬衣上裤子上也是。她很恼火，想大发雷霆。但想起那位老师说的“保管不过三天，让她哭着卷铺盖走人”，心里反而冷静了。她要试试，自己究竟能否熬过三天！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擦了擦脸，强作镇定地说：谢谢大家，给了我别样的见面礼！
学生哄笑，她不急不躁，接着说：我从教将近二十年，还没有学生能想出这招！我很早就听说咱一中学生素质高，今天领教了，以后多多向大家请教！
昨晚一夜没睡，精心准备的开场白，经学生这一闹，她全忘光了。干脆，直接上课吧。
她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鼎湖山听泉》，请大家快速读课文，看看作者为什么不是看泉而是听泉呢？
一个学生大声说：作者瞎了。
另一个学生说：就是，只有瞎子才去听呢！
其他学生哄笑。
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力装出笑容，说：这两位同学说话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不过，我们这是语文课，语文课是不能脱离文本的。不读课文就回答，这是对语文课的不尊重，也是对作者的不尊重，你们说是吗？
这时，有的学生严肃起来，不再哄笑。她接着说：请大家快速读课文，在文中找出相应的语句，划出来。
学生开始读课文，忽然一个学生说：老师，我要上厕所。
所有的学生不再读课文，都看着她笑。她走到那位学生身边，关切地说：拉肚子吧。好，你告诉我家长的号码，我给家长打电话，让家长领你去看医生。
那位学生忙说：不是，不是，我尿急。
其他学生笑得前仰后合，她有些恼怒。她还是努力克制自己，说：上课还不到十分钟，你就憋不住，看来身体真的太差了，不行，必须让家长领你回去看看医生。别怕，告诉我家长号码，我和家长说。
那位学生忙说：老师，我不去了，我能憋着。
其他学生笑了，她也笑了。那个学生一堂课规规矩矩，没有再生事。
课堂暂且安静，学生开始装模作样地读课文。可是，不到三分钟，一个学生说：老师，我们都在读课文，你在做什么？
这时，所有的学生又抬起头来，看着她笑。她笑着说：我是教师，你们是学生。我的任务是教学，教你们学，你们的任务是学习知识。学习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事。就像旅游，我是导游，你们是旅客，是你们要看风景，不是我要看风景，我只是向导而已。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们怎么读了，难道还让我替你们读吗？
学生不再笑，好像认同她的说法，她继续说：你们是学生，学习是你们的事，考试也是你们的事！你们是九年级的学生，明年就要中考了。考好了，皆大欢喜，如果因为语文没考好，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遗憾！而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年收成不好，来年还有希望！你们想想，和我作对，上不成课，究竟谁胜谁负呢？
学生不再说话，默默地读课文。这节课就这样结束了。
下午，去九四班上课。九四班的学生更胜一筹，不过，她凭着克制，凭着经验，也总算熬出来了。
晚上回到宿舍，她感到浑身疲惫，饭也没吃，就躺下了。这一夜，罗文英依旧失眠。不过，昨夜是兴奋，激动，憧憬；今夜是失落，孤独，郁闷。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这么多人讨厌！对付那些熊孩子，已经身心疲惫，那些同事，又该怎样相处呢？
放下身段，讨好别人，罗文英做不来。直来直去，以牙还牙，说实在的，她也做不来。她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第二天，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早到的几位老师看到她，好像没看见一样，依然做自己的事情。她也好像室中无人，径直走到自己桌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办公。
同事们陆续到来，他们互相寒暄着，谈论一些八卦，看似很热闹。她听到就当没听到，依然忙自己手头的事情。她想：这样也好。集体办公室向来是嘈杂的，别人有意冷落自己，无疑是在闹市给自己开辟了一片桃源，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多好。都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自己何尝不是大隐呢？想到这里，她偷偷地笑了。
这时候，年级主任走了进来，对她说：罗文英，第二节是你的公开课，全体领导和同科教师来听课，做好准备。
她吃惊地看着年级主任，说：下午行吗？让我准备准备。
准备啥？准备了那叫表演，还是正常课吗？我们看的是你平时上课的样子！学校已经下发通知了，就是第二节！
年级主任说罢，就径自走了，她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同事们快速传递着眉眼，低着头窃笑。很明显，大家都在等着看好戏呢！
罗文英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平静下来了。快二十年了，什么场合没有经历过？她在镇西中学连年考第一，外乡的教师以交流的名义多次听她的课。中心校领导推门听课，她都临阵不乱，王主任还多次表扬她呢！再说了，自己要不是有省级优质课证，能升级吗？想到这些，她不慌了，什么公开课？我就把它当随堂课！
第二节，上课铃响了，她不急不躁，从容淡定，信步走上讲台，继续昨天的《鼎湖山听泉》。她以“听”为切入口，引领学生一步步探寻作者为什么听、怎样听、听到了什么、怎样写听、感悟到什么、其他内容和听有什么关系……学生在她的引领下，积极主动，思维活跃。她自认为这样的设计由点带面，由浅入深，抽丝剥茧，既突出了自己的引领作用，也调动了学生的积极能动性，她对这堂课很满意。
可是，当学校领导组织教师评课的时候，她又被打脸了。
王老师说：不瞒你们说，我觉得这节课自始至终都是老师在表演，学生参与少，要是上级来听课，这节课就砸了！
张老师说：我觉得也是。讲的太多，什么都想让学生学会，学生什么都学不会！误人子弟！
徐老师说：谁说不是呢？谁要当她的学生，简直倒了八辈子霉，光累也要累死的！
赵老师说：课讲不好也就算了，字也写不好！咱学校的女教师，就她写的字最难看！
……
呜呼！无法可想！在别人的眼里，她就那样的不堪！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可今天，她要好好审视自己了！
如果自己讲课真的有问题，在镇西中学，学生底子那么差，自己为什么会连年考第一呢？如果自己让学生很累，为什么那么多的家长都强烈要求，把孩子送到自己的班里呢？既然讲课没问题，那些同事为什么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呢？她又想起那句“保管不过三天，让她哭着卷铺盖走人”，她似乎找到了答案，这是同事有意为难自己，让自己早早离开！
想到这里，她对自己说：稳住，一定要熬过三天！
第三天上课的时候，有几个外班的学生故意站在她班走廊里大声喧哗，而且还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她出来赶了几次，那些学生就是死皮赖脸地不走。她说：你们要是不走，我去找你们老师！
一个学生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就不走，是老师让我们来这边玩的。
她真的无语，同事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她真想去找那个同事，揪着他的头发问问，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竟然使出这阴招！但那句“保管不过三天，让她哭着卷铺盖走人”，依然在耳畔回响。理性告诉她，她只能机智应对！
她走进教室，对自己的学生说：别人有意来扰乱我们，不让我们学习。你们如果不专心，对着他们看或笑，正中他们的心意。如果我们都不理他们，他们也就自讨没趣了。你们说怎么办？
学生齐说：不理他们。
她说：那好，我们现在齐读课文，大声读，压住他们的声音！
学生开始齐读课文，声音异常响亮。窗外的那些孩子，自己说话都听不见了，都无趣地走了。
就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打游击一样，上了几周课。转眼到了月末，学校要举行月考，不但给学生排名，也要给老师排名。
改卷时，张老师发现一个学生把作文写在了试卷上，张老师说：这个学生把作文写在了试卷上，如果一分不给，对这个学生也太不公平了。我去找改作文的老师，给他打个分吧？
按规定，作文是写在另外纸上的。所有的老师一致赞成，她就去了。可拆封后，那个学生居然是九三班的。
张老师又说：罗文英，那个学生犯规，作文应该是0分！
罗文英吃惊地说：分，是你要加的，所有的老师也都同意了，怎么现在要去掉呢？
张老师说：不错，分，是我提出要加的，但是他犯规了，如果不记零分，对其他学生不公，对其他的语文老师也不公，所以，我现在提出按零分计算！大家说，合理吧！
徐老师立即附和：你说的对，犯规了，记零分，才能让学生长记性！罗老师，你说是吧？
赵老师也说：对，对，就应该记零分！
罗文英面对这群出尔反尔的同事，没说一句话，她知道，和这些人辩解，简直是无用的消耗！她默默地收拾试卷，走出了改卷室。
一个月来，恶意像阴云一样在头顶盘旋，阴招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挥之不去，摆脱不掉，她真的有些疲惫了！她想逃离！可是那句“保管不过三天，让她哭着卷铺盖走人”，又在耳畔回响！不行，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让他们知道，我罗文英是靠实力站稳脚跟的！她对自己说。
同事说，她写的字难看，不管同事说的是否真的，她都要狠抓基本功了。她听说邻乡的王老师字写得好，她就跑到邻乡跟王老师学习书法，王老师为她的诚心感动，不吝赐教，把写字的秘诀都告诉了她。她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练习。可别说，不到两个月，她的字体就吸引了很多学生，有好多学生开始模仿她的字体。就连那个不爱学习的孩子，也喜欢上她的课了。
语文，是靠语言感染人的，为了锤炼自己的语言，她每天坚持阅读和写作，还跟着录音学习朗读，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她的文字言简意赅，幽默风趣；她的朗读声情并茂，情景交融。有些课文，学生仅仅听她朗读，就把握了作者的情感和文章的主旨。这样的课堂，谁会不喜欢呢？
为了提高学生的成绩，她可谓苦心孤诣。她学习快速记忆法，运用奇特联想、顺口溜、思维导图等方法，帮助学生记忆那些琐碎而又复杂的内容。她采用归类练习，比较阅读，一题多练等，教学生答题方法。她的教学理念与时俱进，她的教育方法不断创新，她和学生融为了一体。在期末考试时，她两个班的语文成绩依然是全镇第一和第二。
王校长说：是金子，总会花光的，无论在哪里。
张副校长说：十三连冠，不是浪得虚名，你真有几把刷子！
年级主任说：有你在，今年中招，我有了底气！
那些诋毁她的教师不再说话，也懒得再去搞小动作，他们知道，他们那些小伎俩，对于罗文英来说，就像蚂蚁撼大树，毫无作用。
一天，赵老师不好意思地说：罗老师，我能去听你的一堂课吗？
罗文英说：别说一堂，两堂三堂都行，我们本来就是互相学习的。
徐老师说：我也去。
罗文英笑着说：欢迎指教！
就这样，罗文英和同事的关系渐渐缓和。同事来请教，罗文英不计前嫌，不吝赐教，还把自己的资料和同事共享。
在中招考试时，罗文英两个班的语文成绩稳居第一第二，而且在全县都是榜首。
新来的局长很务实，想招一批真才实干的教研员，罗文英被局长选中了。
罗文英离开的那天，王校长握着她的手说：罗老师，记得，常回家看看。
罗文英正要离开，花丛中忽然飞出了两只浅黄色的蝴蝶，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翅膀上闪烁着细碎的光。它们绕着罗文英打了两个旋，便掠过校园，飞向了远处的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