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以“市井之长谈,闺房之碎话”为主的古典小说。书中人物多活动在弥漫着市井氛围的环境里,各自身上也都散发出不同的市井气息。
小说家以纯熟的市井俗话描摹世态、刻绘人情,从而使弥漫于书中的市井气息越加浓酽。体现出一种有别于雅言的“俗美”。这种“俗美”,在潘金莲的口中,更是分明。
西门庆的众多妻妾中,潘金莲无疑是最具市井气的。这同她终其一生在市井厮混有很大关系。
潘金莲和白玉莲都是张大户家的使女,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后来玉莲死了,剩下一个金莲。莲本出淤泥而不染,何况是玉莲,所以她的早死使她免除了许多的玷污,又隐隐写出金莲必定要越陷越深、一往不返的沉沦。这样的人物预设,也就注定了从故事一开始,她的美貌必将与泥潭深陷不可分离。
《金瓶梅》中处处可见,小说家对十五、十六世纪之交流行市井文化的稔熟与热爱。他还把这种“热爱”投射到着墨最多的潘金莲身上,如此这般地造就了个成色十足、“俗得可耐”的市井女人。
口头语,便是表现《金瓶梅》人物市井气息最重要的方面。不同的语言,表现了语言和运用语言之人的不同格调。潘金莲说话,市井俗语、谚语和歇后语,还有脏话粗话,内容之丰富,堪称脏话教科书之范本。而且,张口即来,叮当作响。先前《金瓶梅》评家张竹坡批“开口一串铃”,说的便是潘金莲。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这种生活化的口语,固然生动出色,它的表意功能毕竟有限。一般说来,它只适合于表现生活现象或较浅显的道理。但这种浅显、活泼、形象的生活语言,恰好与《金瓶梅》所要表现的内容若合符节。
72回写潘金莲因西门庆贪恋奶妈如意儿,指使春梅挑起争端,然后亲自上阵,连骂带打,给如意儿一个下马威。孟玉楼前来调解,将潘金莲数落并劝回房中。潘金莲余怒未息,对着孟玉楼细数自己的委屈,还数落对方的种种不是。
这篇说话,夹杂叙述事件本末,分析前因后果,评议诸人是非,表白个人委屈并显示自家强霸。起承转合,混然天成,浩浩汤汤,哗啦啦一倒,便是千言!创下了《金瓶梅》中,一个人连续讲话长度的最高纪录,甚至在我国古典小说中,也是找不出第二人来的。
长篇大论让人物说话,是创作大忌。因为这很有可能会导致没有耐心的读者心生厌烦而放弃阅读。可我们在读潘金莲的长篇大论时,却如临其境,活泼泼,不让人感到厌烦。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什么?”一把手拉进到他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说道:“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去着也。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驾;不是韩嫂儿死气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每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夹枪带棒,又撩到吴月娘身上。每手里弄鬼儿!也没见,大姐姐也有些儿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的下砂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到晚夕要吃茶,淫妇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去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便连忙铺子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坐着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每耍耍;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看他谢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的他眼张失道,于是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了好歹的,你收揽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是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模儿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到……(《金瓶梅》72回)
语言大师老舍先生在《我怎样学习语言》中说,“对话就是人物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潘金莲“本性机变伶俐”,来到西门庆家后,处在妻妾争宠的环境下,她凡事“不服弱”(春梅评语),“处处掐个尖儿”(西门庆评语),养成她利己损人主动进击的处世原则。她能言善辩,泼辣凶悍,奸滑霸道,得理不饶人,没理找个理……,这些性格特征,在她向孟玉楼“投诉”的过程中,畅快淋漓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彼时彼景,潘金莲显然是来不及多加思索说出一篇言语来的。你看她,稍一顿挫,便疾言利舌,滔滔直下,气势逼人,一点也看不出“慌不择言”的错乱。
先叙过程,但凡读过前面文字的读者便能听出,她在装着客观陈述事件的真相中间,夹进了关键的一点假货,即故意加进如意儿“把棒槌匹手夺下”的举动,以便将自己置于后发制人的主动地位。
其后,又在充分显示自己不容人挟制欺负的语气中,诉说争纷的原因,将眼前是非曲直摆在一旁,这又何等睿智!不管怎么说,你如意儿私姘主子总是占不住一个理字的。
接着,又在得胜回朝的骄矜中,攀上牵下,披露她的独家新闻,证实如意儿不是个正经货,并连带死了的李瓶儿,宋惠莲,活着的西门庆、吴月娘等一个不漏地加以指责。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大篇,末尾竟以“人但开口,就说不了。”一语作结,该有多妙!
所有这些,都是她在利己损人卑劣用心的驱使下,其“机变伶俐”、“去处掐个尖儿”等性格侧面的充分展现,而满嘴市井俗语,更使这种性格烙上了个性的印记。
值得注意的是,潘金莲在夹叙夹议中,人称和同一人称实指对象的变化。潘金莲讲的是“家务事“,听的人也是同一家子人,因而,说话中用同一人称(如他)指代不同的人(如西门庆、李瓶儿)彼此是很清楚。但在局外人要弄明白就得费点周章。然而作家这样写,也是为了从人物出发,若不如此,便不是潘金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