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一阵机器锄草声硬生生将人从梦中拽出,那声音尖锐而固执,像一把钝刀,在耳膜上来回刮擦。拉开窗帘,只见一个工人全副武装,口罩、手套、长袖衫,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出征的士兵。他手里的机器嗡嗡作响,所过之处,草叶纷飞,草灰四溅,空气中浮着一层青涩的草腥味,闻着倒叫人想起乡下割稻的时节。
草地倒是平整了,绿得发亮,像一块刚熨过的绸子。可这平整背后,是多少草木的性命?我想,草也是有生命的,它们长得好好的,风来摇摆,雨来低垂,自有一番天然姿态。可人偏偏容不得它们疯长,定要修剪得齐齐整整,仿佛唯有如此,才配得上“环境美化”四字。
我每日经过的那条乡村小道,倒是另一番景象。路边的草长得恣意,高的没过膝盖,矮的贴着地皮,蒲公英、狗尾巴草、野苜蓿,你挤我,我挤你,热热闹闹地霸占着每一寸土地。蝴蝶在草尖上歇脚,蚂蚱从这丛跳到那丛,偶尔还能瞧见一只野兔,灰溜溜的影子一闪而过。那才是草木该有的样子,无人修剪,反倒生机勃勃。
人总爱说“征服自然”,可自然何曾需要人去征服?草木自生自灭,虫鸟自来自去,山川河流自有其韵律。倒是人,偏要在这天地间划出格子,这儿种花,那儿栽树,这儿铺草坪,那儿修喷泉,美其名曰“园林艺术”。可这艺术,不过是把活生生的草木,按人的意思摆弄成僵死的图案。
小时候,乡下老屋后头有一片野草地,春夏之交,草长得比人还高。我和玩伴们常钻进去捉迷藏,草叶刮在脸上,痒痒的,带着点刺痛。草丛里有蚱蜢、蟋蟀,有时还能摸到一窝鸟蛋。后来村里说要“整治环境”,推土机轰隆隆开过来,半日功夫,那片草地就变成了一块光秃秃的水泥场。大人们说,这下干净了,孩子们也有地方玩了。可我们站在那儿,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要紧东西。
如今城里人讲究“亲近自然”,于是阳台摆盆栽,客厅放绿植,周末还要驱车去郊外“踏青”。可这“自然”,早已被人驯化得服服帖帖,草不能乱长,花不能乱开,连树都要修剪成规定的形状。真正的野地,反倒成了稀罕物。
那锄草的工人干完了活,关掉机器,掀起口罩擦了把汗。他蹲下来,用手拨了拨刚剪过的草茬,那动作竟有几分温柔。或许他也觉得,这草割得可惜?但活儿总得干,饭碗要紧。他站起身,拖着机器走了,留下一地整齐的草皮,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青草气。
草割了还会长,可人折腾来折腾去,到底图个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