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舍去了什么。
我抬起头,黑暗抚摸我的眼睛。慌慌张张的撩起了头发,它们也在慌慌张张的逃窜。眼角开始不受控制的抽动了起来,不知是睁是闭。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喘不上气般的呼哧呼哧,胸腔起起伏伏,心脏出乎意料的跳着好像在加速,又似乎是匀速,总之它们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思维,做着它们自己的事。
我存在着,存在着的不是我。
思维控制了什么,身体还是思维本身。思维控制着思维,我控制着我,身体控制着身体,零零散散。
天很闷热,潮湿,台风袭来前的压抑狠狠按着我的头,让我低着头在街上盲目游荡。
在神户的街头,我遇到了一棵樱花树,在那一天,那个街角,我遇到了它,是这棵樱花树,不是别的樱花树。它待在那里,每天都要遇到很多人,但那天确实实实在在的遇到了我。
与其他樱花树一样,在这个时节没有开花,准确来说是在那天,那个街角,我与一棵没有开花的樱花树相遇了。
这世上有的都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同样的句式。
在那天,那个湖边,我与一棵柳树相遇了。
在那天,那个楼边,我与一个红色的经常出故障的自动贩卖机相遇了。
在那天,那个超市,我与一个买鸡蛋的卷发大妈相遇了。
在那天,那个公共厕所,我与她相遇了。
听起来很浪漫,也很命中注定,一如既往的零零散散,却多了一丝惊喜。
诚然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即便我想去见那棵樱花树,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我却并不知道会如何与它相遇。也许它会喊住我,摇动着纤细的枝叶,“嘿!今天来见见我吧,就在你家附近,穿过三条街,靠近医院附近的小广场上,我们会相遇的。”
也许这样想来,倒也真说是个奇迹也未尝不可。毕竟我何苦非要在异国他乡坐飞机千里迢迢专程去看这棵树呢?中国的树,日本的树,神户的树,在公园附近的树,在小广场上的树,它们又有什么区别?不,它们是不一样的,是个体,是等着我去拜见的「お姫様」,带着自己的骄傲,站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受我的拜访。
很幸运,在它开花的时候为它拍下了美丽的身段,动人的花瓣,荣幸至极。
与它相遇是美好的事情,至少在情感上我愿意承认比在超市遇到买鸡蛋的卷发大妈要令人开心,但若大妈不愿意见我,我也是见不着的,所以只能对等起来,毕竟大妈买的是鸡蛋而不是茄子,不然可能就无法相遇,某种意义上来说,若是个妙龄女子,倒能成为一个美丽故事的开头。
在那天,那个超市,我与她相遇了,她穿着浅蓝色牛仔裤,上身奶白色雪纺衬衫,正在细心的挑着鸡蛋,凑巧的是我也在买鸡蛋,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微微一笑,那一刻我真觉得刚刚没有去买茄子是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以上纯属虚构,但说不定未来的某天我去买鸡蛋的时候真实的能遇到她也说不定,毕竟这个概率跟遇到卷发大妈的概率是一样的。
如此想来,我倒真的没有决定什么,都是被决定出来的结局,等着我这个角色自动进行参演。
饿了吃饭,渴了喝水,累了睡觉,没钱等死。
我曾以为意识是决定我一切行为的准则,后来才发现意识不过是被身体操纵的圆谎家。一切水到渠成之后,别人才会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时我的意识突然清醒了,它似乎不受我控制一般流利的解答了对方的疑惑,为我身体的擅自做主找足了一个又一个看似令人信服的借口。对方点点头,满脸堆笑,“真的是太感谢您了,这个理由我真的百感敬佩,真不愧是您啊。”我的脸不受控制的扭曲了一下,转而同样回以微笑,“哪里哪里,我还差得远呢,是您过奖了。”
刚刚那些回应,又有什么是通过意识了呢?
谁在操纵我?是意识,还是身体。
睁开眼的时候,黑暗依旧不改,它轻轻抚摸我的脸庞,告诉我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从开始,没有结束。
转过身我动了动胳膊,有人在拉扯我的衣角,轻轻的,是个少女。
也许我比较偏爱少女,但这是另外一位少女,不是刚刚买鸡蛋的那位。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齐齐扎在脑后,没有一根飘在外面 ,看起来扎得很紧,我伸出手,摸着她的鬓角,温柔对待。她似乎是被触动了,渐渐平稳下来,放开了手。
但其实我只是想问问她,“你的头发扎的那么紧,脑袋不疼吗?”但此情此景,这样一个温馨场面,我的话到了嗓子眼,却像鱼刺一样哽在了喉咙,突然噤了声。我的意识没有给我继续哽下去的机会,让我清了清嗓子。
“咳咳,那个,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想吃茄子,但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请问您有茄子吗?”
看她的眼神恳切,表情真挚,我知道她确实想吃茄子。可惜我只买了鸡蛋。
“为什么非要是茄子呢?鸡蛋可以吗?”我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鸡蛋,上面好像还沾着一点鸡粪,看起来很新鲜。
她摇了摇头,头发依旧扎的紧紧的,没有被摇出来。“我不喜欢吃鸡蛋,我对鸡蛋过敏,小的时候吃过一次鸡蛋,差点死掉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鸡蛋,只吃茄子,”
“只吃茄子?”
“是的,只吃茄子。”
我抓了抓脑袋,表示困惑,“那不吃茄子会怎么样?”
“不吃茄子我会死掉的。”少女一脸悲伤,似乎认为自己真的要命不久矣。
现在我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买茄子而买了鸡蛋。为什么呢?可能我会解释,“因为买鸡蛋遇到妙龄女子的可能性更高,她的脸看起来水嫩水嫩就像水煮蛋一样,所以她一定经常吃水煮蛋。而茄子又紫又皱,只有大妈才会买。”
而事实却是我遇到了买鸡蛋的大妈和一个要吃茄子的少女。
身体操纵着着身体,意识圆着它的谎,我还是我,买了沾着鸡粪鸡蛋的我。
我给了少女十块钱,让她去超市买茄子,她看起来很高兴,笑着跟我说谢谢,我也抱以友好的微笑跟她说不客气。
看呐,多么善良的我,不知是哪个买茄子的大叔可以跟这个美丽少女来一段动人的偶遇?他一定要感谢我,感谢没有买茄子的我。
我摸了摸眼睛,黑暗依旧没有消失,但我确实是可以动了的。眼角也不再抽搐,心跳也能按着我的心意打起了平稳的节拍。
它们依旧是它们自己,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我依旧是我,尊重它们的抉择。圆谎家也未尝不好,操纵意识的钟摆,平衡的摇晃着,咔咔的响声,跟听诊器里我的心跳一样,走着爵士的节奏,虽然我更爱金属。
零零散散的意识,命运,身体。
被迫舍去了什么,也许就是我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