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肉身别离
二零零六年八月(农历闰七月),我第一次零距离接触“死亡”,经历肉身的别离。那是我至爱的外公离开,我生命里最重要,对我影响最大的男人,他在我的前二十年人生里扮演着父亲与外祖父两个角色。
他在与肺癌苦苦抗争一年后,已经瘦骨嶙峋,达到重度恶液质状态,癌痛也已超越一切止痛药的势力范围,肺尖部的肿瘤疯狂生长已经严重压迫气管和食管,进食和说话都极为困难。即便打麻醉类止痛针,他每一次低声的呻吟,每一次揪心的表情,都像针一样刺痛在我的心上,我在他面前还不敢放肆地哭泣,还得故作镇定地握着他无力的双手,感受着癌痛带来的战抖,却丝毫不能减弱他的一点点疼痛。
最后的一程里,我流过太多不为人知的泪水。在每一次清洗因大小便失禁而脏的衣服和被单时,在每一次给他制作流质饮食时,在每一次收起晒干的衣服折叠时…….我都在心里或眼里哭泣,我脑子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就要走了,就要离开我,我们,就要离开这悲喜的人间。我不舍,万万千千地不舍,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挽留,也似乎没有任何挽留的理由,除去我想要依靠他的自私想法之外,因为他肉体实在是太痛,太痛。离开肉身,是他摆脱疼痛的唯一出路。
那一个凌晨,他支撑起非常虚弱的身体,向窗外漆黑的、没有边际的天空眺望。然后,轰的一声,重重地趴倒在床上。我立刻抱起他的身体,赶快耳朵凑近他的唇边,可是,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或者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渴望他的眼睛能表达些什么,他就着那种无限恩慈地看着我,随后就目光涣散,体温渐冷。直到最后的最后,他的眼睛没有自己闭合,是外婆黯然失神地对他说,“你放心去吧”,用双手颤抖地将外公的双眼一抹,终于算是关闭。
我天真地守在边上,等着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像之前数日看着他睡去,又醒来一样。但,这一次,再也没有醒来。关闭的不是一双眼睛,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生。同时,也关闭了我心中依靠大山的那条路,再也不能开放通行。
从此,我害怕提及外公,准确地说,是害怕被提醒外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于是,我便把他装进心底,只在特别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十年的光阴改变了许多,整个世界都不同了,但却丝毫没有改变内心的伤痛,因为这份伤痛如此强烈,如此重要,以至于这种伤痛是与年俱增的。但,这十年历练中,我学习克制与应对源自肉身别离的悲伤与痛楚,还有,对他人与世界的同理与爱。
两个年轻的生命
二零零七年,我读研究生二年级,住在学校一号宿舍楼的五楼。
十一月二十二日,那一天,我因发热病假没有去医院实习,一个人躺在宿舍休息。中午时,舍友 J 回宿舍给我送午饭,查看我发热状况有无好转。同时,告诉我一个惊天噩耗:燕子,跳楼,身亡。
我为此哭了,当天写了一篇博文《燕子,飞了》。
燕子,其实是我在十一月十一日(即她走前一天)晚上刚认识的一个女孩,是同一年级的心理专业研究生,也是研究生院社团的成员,她住在我们的楼上—六楼。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便是她的笑容,很美的笑容。可是,我们却不知道她笑容背后的那些无法自己解开的苦恼,以至于她最后孤独地,只能选择自己一个人,选择一条决绝的道路——从六楼,一跃,飞了。
记得那天,我和其他两个舍友特意去了一附院,想赶过去见她,哪怕是只见她的肉身。可是,我们被告知已经晚了,她早已停止了呼吸,已被送完特定地方等待她父母从家乡赶来。
那一年,她只有二十三岁,正值芳华时节,父母唯一的孩子。此时,她的QQ好友才注意到,燕子的QQ签名:得了一场叫做抑郁的感冒,不知何时能好。空间说明:本人已死……
事情发生后,校园里发起一场轰轰烈烈地心理宣泄与危机干预宣讲运动。校领导、心理学专家、老师们与同学们都从不同的立场上在谈论这件事。有的人指责她的自私,不顾年过半百父母感受,撇下这双父母要如何度过余生;有的人嘲笑她的懦弱,不敢展示真实的自己,以至身为心理学的研究生居然放过自己的抑郁;有的专家把她的遗书拍照放出来,逐一地解读她的每一个字在心理学领域的投射……..
而我只是在自己的心里做最大限度地同理。对,是同理,不是同情。我试图去感受她的feeling,试图与她建立一种connection。因为在我心里,她的肉身离去,不是一次意外,更不是一场事故,而是她在自己的人生故事里做了一种选择,一种不得已也难被理解的选择,但这个选择需要足够大的勇气。
当进入她的世界,以她的眼睛去看待周遭,她的选择就不再需要有对与错之分。
二零一一年,我从北京回南京工作的第一年。起初,我在临床一线,在病患身边。
初夏的一天晚上,我在门诊部办公室加班太晚,便决定一个人不回家,准备去病房的女值班室凑合一晚。就在这时,我听见院区里有女孩浅浅的哽咽声。我心头一震,寻着声音,从橘黄的路灯下看见了一个女子坐在院区的厅廊里。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认出她是L,一位正在住院的1型糖尿病患者,二十四岁,常喊我姐姐。这么晚,一个人在这里落泪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呢?于是,我轻轻地坐了下来,一只手把她搂在我的怀中,她依偎在我的肩头,跟我诉说,她这二十四年人生里的种种遭遇,泪水不时地顺着我的白色工作服滑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入我的心里。
她生在丹阳的一个农民家庭,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妹妹。出生时,她就被诊断有先天性心脏病,这病本是可以手术治疗的,因为家境贫困,一拖再拖,依然没有手术。后来,她又被诊断甲状腺亢进症,这病也不严重,却因经济困难无法规范用药,导致突眼严重,心脏负担加重。又过些日子,她又被发现患有1型糖尿病,需要终生依赖胰岛素。当然,这些本都不是致命的疾病,都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可是,命运多牟。她父亲被查出癌症,母亲也患有另外两种疾病,这些无疑是给这个家庭的雪上加霜。所以,这个小女子瘦弱多病的身体依旧需要承担家庭经济负担,我无法想象二十四岁的她已经在别人的小作坊里工作了十来年,用她的乐观和坚韧一直在撑着。但,恶魔并未就此罢休。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于感情被撕裂。夫妻本应是不管贫穷与富有、疾病与健康都不离不弃,相互陪伴的。但是,她嫁的那个男人却选择了相反的道路,丈夫的离去、公婆的羞辱让她几乎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
深夜凉风习习,我知道,这风无法吹干她内心的泪水,而身穿白衣的我也无法帮助她解决所有问题,但我的良知告诉我,尽心竭力地为她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跟领导和同事们汇报了她的情况,大家集资解决她的住院费用和回家路费。我们也盼望她这次病情稳定出院后,依旧靠着坚强和勤劳,重新将二十四岁的花朵开得灿烂芬芳。她出院时,我还跟说得好好地,保持联系,相互加QQ,送她坐上开往回家车站的公交。
时隔两个月的早上,我从上海出差回到南京。第一个见面的同事告诉我,上周有患者家属来找我,而且告知是患者已故,特意来谢我的。我非常惊讶,我根本不会想到是她,直到我看到她婶婶给我留的字条和电话,上面清清楚楚写的是L的名字。我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听到的果然是她婶婶的声音。婶婶告诉我,因为没钱,L自己停用胰岛素一个月,导致七月二十二日眼睛突然失明,当晚就走了……
得知这一噩耗。我顿时眼睛模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这已经成了既定的、无法更改的事实。我的心里在切切地痛,她明明知道停药的后果,还是毅然放弃一切向外求助的机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等于自杀。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两个年轻的生命,来自不一样的背景,共同选择一条独自别离的道路。这条路,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感慨是多大的力量让她们做出这样残酷又决绝的选择。勇气,它不只是胆量。勇气的英文courage, 它最初出现在英文里的时候—是从拉丁文cor,意为心,演变过来的。所以,勇气,最初的定义是真心地叙述一个故事,告诉大家你是谁,你要如何活着或死去。
住院楼的前墙镶嵌着八个大字——敬守生命 善愈心灵。就是这种理念吸引我选择回到临床一线,回到病人身边的,因为这是我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
当一个人具备同理的能力,便能从内心发出真正的爱,不加评判。而有了爱,无论做怎样的工作,在怎样的处境,都可以用良知和专长去温暖有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