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霜降过后,各种的草渐进枯黄,人间秋色尽至,人们已经着手为冬做准备了。
早年过冬,大人孩子首先要解决入冬的棉衣棉裤,因为穿与吃,同样是那个年代最要紧的事情。
小时候,母亲赶在霜降之前,就已经为我们兄妹做好了棉衣裤,一件件叠得整齐平整,送进橱柜与樟脑球睡在一起。
相比别人家做棉衣裳的邋遢劲儿,母亲属于赶早的一类人。她嘴里常说季节不等人,别看现在天气暖和,等入了秋,几场秋雨过后,天马上就凉了下来。等到天凉再缝棉衣,会赶不上趟儿的。
每年的寒露过后,母亲就翻箱倒柜找出往年我们穿过的旧棉衣,目测尺量查看大小。如果破损严重或者与身体相差悬殊,打算重新做一件新的。她先把我们各自的身体用手指丈量了一遍,明明不识字的她,却能把这些相差各异的尺寸,记得滚瓜烂熟。这些五花八门的数字,就像长在她脑子里一样,从来无需找纸笔记下。
第二天,她揣着一脑子数字去了供销社,按着尺寸大小扯布买棉花。买这些东西,几乎花光她从牙缝里省出的所有积蓄。只见她把包钱的手绢铺开,将里面一小卷儿蜷缩的零钱和布票,换成了布和棉花。
令我不解的是,平时连给我们做一套夏衣都抠门儿到家的母亲,唯独做棉衣棉裤时,厚积薄发花钱变得“大手大脚”。
想想那个时候,我对母亲是有的怨言。
因为日子穷,有一两年的夏季,她几乎不给我们小孩子添新衣,任凭我们穿着短小破旧的衣服东奔西跑。她和父亲更好不了哪去,东衫长西衫短,打着补丁露着肩膀。我还好,可以找来大姐穿不下的旧衣救救急。哥哥姐姐们就惨了,没有替换的衣服,褂子上开着参差不齐的洞,又瘦又小,像吊了个马甲身上。那个年代家家的孩子多,衣服金贵,我家的亲戚中,说是没有相当年龄孩子的衣服可捡。贫穷的年代,家家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估计亲戚家即便有也不舍得拿出来,改好后,还能续给下一个孩子继续穿。
那年夏天我岁数还小,不太懂脸面的重要性,穿着又旧又小的衣服照样招摇过市 。我的大姐却不同,她正好十几岁容易害羞的年纪,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穿出门,放了伏假,宁可躲在家里帮母亲干家务,也不肯离开家门半步。后来,还是母亲拆掉自己一件压箱底的旧半衣,给她做了件不伦不类瘦小的短衫,她才肯穿着走出去。尽管这样,母亲还是没有生出要做新衣的打算。有几次我看她有些动摇,神色凝聚又像是在思考,眼底里隐约闪烁着水光。谁料只一闪儿的功夫,又像重新做了决定一样,表情又回到以前。
我的小同伴儿,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确良半衣,既好看又辣眼。我跑回家管母亲要,她忙着手里的活儿眼皮不抬一下,没说做也没说不做。我和大姐想着,母亲一定会可怜我们的破衣烂衫,给每个人重做一件合适的。就这么想着等着,等到夏去秋来也没等来新衣裳。
秋季一到,那些露肉的夏衣终于不用再穿,脱下一身的破衣衫长舒一口气,心里竟带着几分小窃喜,开始期盼着冬天早一点来,就能穿上母亲新缝的棉衣了。
不知不觉初冬来临,一场冷空气过后气温骤降,一大早,母亲就从柜子里,拿出带着樟脑香气的新棉衣分给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像捡了钱包一样美。相反我的小同伴,大多数家里的大人还没来得及为他们准备棉衣,依旧一身单衣单裤,或者穿着头年短小的旧棉衣,顾头不顾尾冻得鼻青脸肿,哆嗦着身子。
母亲的手工活在村上是出了名的好。针脚纳得密,丝线拉得紧,棉衣棉裤裁剪合身。棉絮铺得匀称不臃肿,做出来的衣服有模有样。那个年代,家中的主妇贤不贤惠、能不能干,一身棉衣服最能体现出来。
因为母亲手巧,我身上的棉衣,时常当做样衣被大娘婶子们眼馋着。每次走在大街上,她们使劲地揪住胳膊,摁着我的身子不让走,像看猴子一样围着我左右端详,只为了看几眼衣服的做工,学习她的裁剪手艺。最令我得意的是,我在一个夏季因为衣服受到的委屈与冷落,在冬天里一并收了回来。同伴看我的眼神带着羡慕。
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夏天的衣服再小也可以凑合着穿,坦腹露脐,并不会委屈身子还能消暑。而冬天则不然,一套大小合适,棉絮厚薄适中的棉衣太关键了,不仅能抵御严寒,身子也不遭罪。
“拙老婆拉长线”是我们家乡的话,用来形容家里主妇手工活儿的好赖。凡是做衣服的行家,都知道做棉衣最忌讳针脚迈得大、丝线穿得疏松。越是手艺精湛的妇女,缝出的衣服针脚越是细密。衣服不仅耐穿还结实抗风。
唐代大诗人孟郊笔下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把专心缝衣母亲的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成为千古以来对母爱的最高礼赞。母亲的爱,是通过衣服上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将爱心一起缝制其中,穿在身上如同身边有了母亲陪伴,再寒冷的冬季也能淌过去。
我的母亲做棉衣从来不糊弄,都是下了功夫细缝慢制,不会像村里那些笨拙的妇女,为了追赶工期应付工时,衣服裁得前长后短大小不一,针脚迈有一指长,棉花铺得厚薄不一,前鼓后翘影响美感。纽扣钉得歪歪扭扭,左看右观都不顺眼。关键是棉衣经不住拉扯,兜不住风吹达不到保暖效果。往往一个冬季没穿下来,就已经棉絮东一处西一撮,四处漏风没法穿了。
当时班级里有一位男同学,母亲平日做事情喜欢拖拖拉拉,一直等到水盆上冻江河挂冰,才想起给他们做棉衣。因为赶进度,心急火燎棉衣做得又薄又松像散了筋骨。冰天雪地上了一趟露天厕所,再也没敢走出门来,原来是棉裤后面抻开了一条口子露了屁股,棉絮东一块西一簇从里面钻了出来。羞得男同学捂着屁股跑回家,一天没来上课。
自从有了母亲的棉衣裤,我们如同掉进了福墩里。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提前把衣裤放在火上烤得热乎乎的,穿着它们去上学感觉浑身充满力量,步子迈得大脚步走得稳,一天下来都不觉得冷。
物质匮乏的年代,日子艰难,每人一个冬季只有一套棉衣可穿,湿了破了没有可替换的。那个年代妇女们最擅长打补丁,一个冬季,棉衣上像开了布料店,糊满了大小不一的补丁,颜色差异既显眼又滑稽,虽然模样难看一些,却是增加了衣服的保暖性能。
在我们家,母亲堪称为贴补专家,遇到破窟窿,她先找来颜色相似的布头贴在上面,实在没处可寻,只能用不同颜色的代替。远看,一个个补丁玲珑古怪,像一幅幅形态各异的图画,让棉衣生了几分小可爱。
日子好了,我们也在长大。九十年代,市场上花花绿绿的棉制品衣服种类繁多,虽然好看却不及棉花衣服保暖。但是为了追求时尚美观,身子冷不冷不重要。随着花里胡哨轻飘飘的羽绒类棉衣的畅行,彻底打败了母亲的爱心牌棉衣。冬天一到,家里的主妇再也不用赶着缝制棉衣了。去市场随处转转,直接买来现成的棉衣分给孩子。漂亮轻便的棉衣服很快赢得了孩子的笑脸,主妇们彻底闲了下来,再好的手艺也无处施展了。
去年,青岛的天气像坐了过山车,一改温文尔雅的旧面孔。过了冬至气温直达零下十七度。母亲知道我腿部有疾,特意打来电话要我回家一趟,说给我絮了一条新棉裤,穿上它对我的病腿有极好的保暖效果。棉花还是自己头年种在自留地上的呢!
我因为纠结于穿它太影响审美,最终没将它领回家。我怕穿上后同事们会笑掉大牙,又怕囊鼓鼓自由奔放的新棉,夺走我柳弱花娇、曲线玲珑的形体美,所以宁可忍着寒冻,也不肯与她亲密接触。想想我挺混蛋的,糟蹋了母亲的一番心意不说,也把她的这份情一并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