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
终于进入了枫叶渐变的季节,空气的味道有了凛冽感,这是我最爱的季节。
我在秋日的阳光中穿过外墙是粉色的老房子里弄,看着老阿妈用长长的晾衣叉子将半厚的外套摇摇晃晃地叉起挂到高处电线上小小的圆圈里。转个弯,路过一个时髦的买手店和一滩巨大的垃圾,再往前走三分钟,来到一家不起眼的路边小店。
走进店里倒是别有一番感觉,里面都是客人,班尼迪蛋和松饼的香味让人整个都放松下来。
“斯嘉!这里这里!”我看到了我的委托人对我招手。
从日本回来以后,在妈妈的帮助下,我渐渐开始独立帮助委托人。
只在委托人提出请求的时候才能接受任务。
只有在了解完整事情真相的情况下才能开始工作。
无论任何情况下,只能帮助委托人一次。
这三条是妈妈告诉我的必须要严格遵守的原则。
今天见面的婷婷是一个半月前来找到我的。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冰淇淋店见面,她是那种自带吸光体质的女生,额头都是亮亮的。她和别的委托人都不太一样,我都很难想像她愁眉苦脸的样子。
“真是谢谢你啦!我很高兴!”她在我还没坐定的时候就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婷婷的委托根本不难。
她在一家外企汽车公司做市场助理,同部门的已婚男士T就坐在她的右后方,自从年会他们碰巧坐在一起以后,T就一直不停撩她。
“今天妆不错。”婷婷早上刚坐下咬了一口面包,skype就跳出了一个窗口。
其他的话还包括:
“心情不好,一抬头看看美女就好了哦。”
“我和我老婆问题很多的。”
“别说上床了,接吻这种事我们都很多年没有了呢,不然她会不知道我其实每天在工作时都抽烟?”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也爱我老婆,但你给我的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我爱你,只爱你。”
婷婷在和我叙述的时候语调跌宕起伏,表情丰富,像是在讲一件很好笑的事。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甚至都没有怎么理过他哎。”
我喝了一口咖啡,现在喝咖啡是我见委托人的时候必须要的了。
“那你为什么大费周章找到我?”
“想见见你嘛,不觉得你拥有这样的体质很独一无二么。”她笑嘻嘻地说,但又突然收起笑容,转着眼珠充满厌恶地说:
“T的事就拜托你了。他老婆是他青梅竹马,为他生完孩子才没多久,这种男人,请你务必出手。”
“这就是斯嘉啦。”婷婷笑意盈盈地对边上的女生介绍着我。“她很厉害哦。对了,T已经离开我们公司了,是被开掉的啦,而且一分钱赔偿没拿。”
我这才注意到她边上的这个女生。
她的肤色白的惊人,嘴唇也是极为淡的粉色,梳了一个随意的低马尾。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言言。”婷婷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有一个委托要给你哦。”
说实话,这半年看到了太多和言言一样憔悴的面孔,我大致也能猜到个七八分了:不是老公出轨,就是被渣男耍得团团转,内心无法出一口恶气。
“你介意在这里说吗?”穿宽大白衬衫的服务生把热柠檬水端到我们桌上。
“他对我家暴。”言言毫不避讳地说,服务生难以控制地瞄了她一眼。
言言把丝巾拿下让我看她的伤口,她的脖颈上有颜色不一的乌青和抓痕。
“我真没想到呢,我一直以为尹先生是个很好的男人。”婷婷甩了甩马尾。“我真的一直很羡慕你的。”
“不管怎么样,我要的最终结果,是和他离婚。你做得到吗?”言言突然抬起头靠向我,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坚定,倒让我有些奇怪。
一般而言,有家庭的委托人哪怕是遇到了丈夫出轨甚至有小三小四的情况,通常找我出个气也就完事了,毕竟婚姻的瓦解也不是说散就散的,特别是女性,在婚姻中总会发挥特别能够隐忍的本性。
可是言言却对我那么执着地说她一定要离婚。
“这个我保证不了。我能做的事情有限。”我实事求是地说。
自从升级为暗系治愈者正式上任以后,我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
委托人通常会按自己的意愿给予我报酬,从一万到几百都不等,我也不会去争辩到底应该给我多少钱。
但很明显,我没办法像原来一样全身心投入自己忙碌的工作。
我在一家买手店找到了个兼职,店里基本都做线上的老客户生意,所以平时很是清净。
老板是移民法国的温州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度假。
这样我的时间就比较灵活。
而且,我也可以逃避K。
我承认,在接触K了以后,我对他有淡淡的喜欢。但了解到他嘴里的另一部分事实以后,我也很犹豫究竟该怎么做。
“永远记得一定要得到女生的委托再出手。”妈妈在日本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其实就是答案。
既然如此,我觉得在此刻淡出是我能做的最好的决定。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可以有时间在下午从市中心赶到郊区的工业园区,在某个班车站点等着我的“猎物”。
尹先生和照片长得完全一样,他的眼睛很小,扁而平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框架眼镜,嘴唇厚厚的,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帅哥。
我在这个公司工作的话一定会脸盲。
大家都穿着几乎一样银灰色的冲锋衣,手臂上有红色的条纹,巨大的logo印在左胸前,标准的工程师模样。
我自然已经想好套路,我今天把刘海放下来,头发直直地垂在肩上,一边的头发被我别到耳朵后面,我只淡淡地上了一层粉底。
尹先生是白羊座,应该最喜欢小女人。
我也不需要他喜欢上我,但再怎么说,需要制造能够相处的时间才能让自己喜欢上他啊。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成小队伍等候着班车。
我走到他的身后。
尹先生背着双肩包,和两个男同事说说笑笑。
真难想象,看上去虽然离温文尔雅有点差距,但怎么都不像是会使用家庭暴力的男人啊。
我始终相信“相由心生”这件事,像连环杀手一样能很好隐藏自己内心而完全不流露在表面的人,毕竟是少数。
我坐在尹先生身后的位子上。
一路上,他都在淘宝上刷宝宝的用品,奶嘴啊,围兜啊,辅食器啊,尿布啊。而且他都是对比好几家店铺,要不就是在和客服对话。
尹先生和言言的女儿已经一岁半了。
下了班车,我感觉自己都被晃的要睡着了,阳光又暖洋洋地刚洒在我的膝头,现在我需要喝三个浓度的咖啡才行吧。
尹先生往前走,穿过红绿灯等在一个公交站头,他还要再换一辆车才能回家。
“不好意思...你介意能够给我两块钱零钱吗?”我走上前去,用我最轻柔地声音说。
尹先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只迟疑了两秒,就把双肩包甩到身前伸手掏出两个硬币给我,全程并没有说话。
“谢谢你!我可以微信给你的...我加你一下吧。”我拿出手机,又对他点头致谢,一边有手把刘海撩到一边。
这是惯用伎俩,可以加到微信,而且,也能知道对方不讨厌自己。
“不用了。”他对我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真的很感谢你。不管怎么样,哪怕做个朋友也好啊。”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完以后又灿烂一笑。
他避开我的目光,转过身去。
“不用了,我已经结婚了。”
两周以后,我约了言言在她家附近的小咖啡馆见面。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正好看到小小的花园,金属色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
有两个年轻的女生坐在花园里给对方拍照,又头凑在一起自拍,嘻嘻笑笑的。
言言看着她们,并不发话,照例扎着低马尾,穿着灰色的打底裤。
“不好意思,我没法完成你的委托。”我喝了一口冷瘁咖啡。
“为什么?”言言并不看我,淡淡地问。
“我跟了他两个星期,试图接近他无数次,但从我的观察来看,他是一个对家庭十分负责也很正常的男人。”我说。
“但他对我家暴。”
“你们和他父母住在一起,他怎么对你家暴?”我脱口而出,又突然后悔起来。
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指责的口气呢。
我叹了口气。
“言言,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婚外情?”
“婚外情?开什么玩笑。”
“我想不出你要和他那么决绝离婚的理由。”
“...”
“你告诉我吧,如果可以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言言终于把目光看向我。
“我恨透婚姻生活了,恨透了。”
两年前的言言几乎就是婷婷的翻版,喜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小资独特的餐厅,想去旅行的时候订上机票就走,偶尔也会出去喝上一杯抽个水烟,有时也会发神经突然哪里也不去,因为要省钱买看中的Gucci包包,然后纠结到底买哪个颜色。
“后来我要结婚了,就是和尹先生。他对我很好,好到霸道。其实我们骨子里不算是很相通的人。我是小资情怀,他是普通宅男,他想找一个小女人,平凡地过温馨的小日子,他一直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可我根本不是。”
言言没有办法在尹先生面前抽水烟,也不能一起去高级的西餐厅,因为尹先生单纯地认为这没有自己妈妈做的好吃。他也看不懂菜单,而言言会尴尬症发作,久而久之也就作罢了。
言言在结婚前一个月开始了极为严重的恐婚症状,经常躲在房间里泪流满面。
“我的人生根本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看着邻桌的香烟和打火机。“他拉着我去看新家的装修,告诉我这一间是宝宝房,应该要刷米色的墙壁,因为这是中性的颜色,无论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都会喜欢。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芒,我却暗自希望我们能够因为什么事情分手,然后又内疚地不行,不停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言言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完成婚礼的。
“婚姻生活是什么?我反正结婚以后没有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怕想多了会疯。”她突然笑起来。
结婚后没多久,哪怕她多次坚持要戴套,但尹先生很不解。
“我们已经结婚了啊。”
“我不想那么快怀孕...”
“那又没办法,总要怀孕的啊。”
“其实两个人的生活也不错啊...。”
“小笨蛋,那我们老了怎么办?谁来养你啊?”
“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到头还是要靠自己啊。”
“你说的那是国外,在中国永远不会这样的。”
言言始终处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状态里。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但又不断说服自己去否认自己要的东西,逼迫自己接受伴侣的想法。
“只有这样才会通向幸福的。”她对自己说。
但孩子的到来,还是改变了很多。
“生完孩子以后我就耻骨分离加剧,无法走路了。我走路的样子像企鹅,大家都笑,我却难过的想哭。堵奶硬成石头,好不容易疏通了,又乳腺炎发高烧被关进医院里。”
言言不能喝咖啡,只能喝热的白开水。
“我说我想断奶,他家里人也不让。生完以后我洗澡,摸到自己下面凸出一块东西,我上网去查,像是子宫脱垂的症状,我奶奶老了就是子宫脱垂,走路走着走着会掉下来。我哭的不行,尹先生也安慰我,但我究竟是什么感受,他不会懂。”
“可是他已经做的非常到位了啊。”
“但我恨他。我也不知道还能恨谁。我厌恶他的一切,包括他尿尿时叮叮咚咚的声音,马桶边的一小点尿渍,都让我可以发狂。”
“也许是更恨我自己,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踏进来。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急着结婚呢?顺其自然地谈着恋爱,享受恋爱,不是很好吗?恋爱本来就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当情歌还只是情歌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当下,好好把握不是最好的么。”言言一口气说完。
当情歌只是情歌的时候。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追求大众认可的形式而去做所有事。我现在经常会想起他和我求婚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台湾旅行,他把我支开让我出去溜达,我也知道他是要和我求婚了。我独自站在山顶,看着一家家小旅馆的房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心里却像看不见任何光芒般地迷茫。我当时不应该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吗?但其实我不需要这些,求婚和婚礼其实我都不用,能够互相陪伴就好,能够听我作为一个女人的诉求就好,能够在我准备好的时候一起成立家庭就好。哪怕没有他现在在房间里准备着惊喜,没有钻戒,只是单纯地在吃早饭的时候问我一句,咱们结婚吧,我也觉得会好得多。”
我很同情地看着她。
“其实我已经留意到你有抑郁症的症状了,你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吧?我推荐你去见这个心理医生。相信我,你现在是在生理上一个比较奇怪的阶段,你会好起来的。就像一杯水要有味道,就一定要放糖进去,很简单的问题。”
她捏着我给的卡片。
“我很羡慕她们。”言言看了一眼花园里的那对闺蜜。
“有些事是历程,我们都要走。”我站起身来拥抱她。
我送言言进地铁站,她回过头来对我招手我对她露出了笑容,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叹了一小口气,突然感觉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回过头,看到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
“好久不见。”他的头发比以前还要柔顺。“我们加个微信吧,失踪那么久突然又邂逅,绝对不是偶然。”
是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