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那年,我家住解放军一O六军医院大院里,大院建在济南西郊一座山下,很大,除了医院,有一大片宿舍区,全是红砖楼,我家住一楼,带个小菜园。大院有个大果园,门口趴了条老狗,据说是退役的狼犬。我记得还进去偷摘过苹果,那狗温柔的看着我,后来它给车压死了,那个果园我再也没去过;还有个大操场,周末常常放电影,家家带着马扎蹲在白色的荧幕前,以革命战争片为主,我父亲就负责放电影,这个只上过小学六年级的部队干事,电影放映技术全是自学的,后来他遗憾的说,要是上过高中就好了。我就是在那里看的《南征北战》、《上甘岭》、《白莲花》等电影,《白莲花》的女主角美而英勇,影片结尾,她被敌人包围,最后纵马跳下悬崖,电影镜头不断闪回,这是我人生目睹的第一个悲壮的画面。还有《上甘岭》,“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王成几乎变成我眼中所有解放军战士的形象,大院门口有战士站岗,我觉得他像王成;每天清晨战士们喊着号子跑操,我觉得他们都像王成。我生活在由无数的王成守卫的大院里,所以我至今怀念那里。那是我住过的最好的地方,那是我的摇篮。
从我家出来左拐几十米,是一条又宽又长的林荫大道,马路开阔,能并行几辆坦克。白天,这条路走过笔直的士兵行列,到了晚上,人一稀少,树荫浓重,路上便有些瘆人了。我晚上从不敢单独出去,直到有一天晚上,忘了什么原因,家里就我自己,在家里待久了,开始慌慌,似乎闻到敌特的气息,这时已经八点左右,我鼓足勇气,出了家门,站在马路边,期待父母的身影出现。不知道他们忙什么去了,好像今晚又放电影。我等了片刻便跑回家,闭上门,心还在乱跳,林荫路上的树影重重摇曳,不知道有多少特务埋伏在那里。我开始嘲笑自己胆小,你看王成,那么多美国鬼子都不怕,我决心再出去等,便从糖罐里取出一粒糖来,嘴里嚼着,甜味慢慢化解了紧张,不再那么怕了。这次我在林荫道上走了好长一段路,但还是跑回家,又拿出一粒糖放嘴里,然后再出去。我大概先后吃了好几粒。
这便是我最早的旅行,旅行并非总是跟景点、火车、飞机关联,一个人第一次独自离开家,独自走在一条孤独的路上,也是一种旅行。6岁那年,在黑暗的林荫道上,在一排巨树的俯瞰下踽踽独行的我,走出人生初始的勇气。这也是一场迄今为止还在进行的旅行,无论身居何处,行走在哪里,我身体内的那个小孩却从没长大过。他定格在那个年龄,那条路上,他喜欢陌生的地方。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即便你走遍世界,你也无法走出自己当初的感觉。那个孩子感染着你,驱动着你,统治着你,他是你的上帝,他改造了你目睹的所有景观,所有的历史,所有的感悟。他影子覆盖的领域,是七大洲之外的另外的领域,他在世界的上空,又在你的身边。你所有的旅行,也是他的眼睛在看耳朵在听。
于坚说,旅行不同于旅游,旅行既要知,也要行。“行”对于人太容易,你有一双骆驼的脚掌就能走遍所有沙漠。但“知”却不那么容易,它来自你体内小孩的好奇和求知欲,来自他曾经遭受的委屈与坚强,当然还有敏感、洞察和阅读。很多人从小变成了大人,像大人一样沉稳、可靠。这种成熟使许多旅行变得无趣而庸俗,在他们眼中,长城是历史的象征,庐山是李白写诗的地方,赤壁是一场大战的所在,他们成群结队的去国外采购而把自己变成一张张钞票。成熟把他们圈养起来,强壮的足以适应社会围篱内的一切潮流,却使他们自此告别那片瑰丽陌生的领域,告别惊心动魄的旅行。不是所有人能拥有七大洲之外的第八大洲,那个拒绝拜物教的大洲,那个教你看清日常生活脸上缠着绷带的大洲,那个使人看见自己、使自己新生的大洲,那个把疲惫的你年迈的你带向遥远不息的生命之河的大洲。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身上会长出一层壳来,太阳给你温暖的同时也会给你惰性和黑暗。偶尔点燃的篝火只会变成一堆灰烬。好在体内有个小孩,他嘴里含着糖,用甜对抗孤独与黑暗。他喜欢不停的走,不停的感受,不停的成长,不停的抖落身上的渣滓。他去寒山寺怀念的不是张继,是现代人的客船泊在了哪里?他去塔克拉玛干寻找江南,去京都捡拾绚烂的宁静,和苏东坡一起吃寿司,在飞机上找写有自己名字的一朵云。他一路上见过不同的脸,有的脸是风景,是泉,是彩虹,有的脸是马路堵车的焦躁,阴着的下水道,是关在笼子里的狼。走遍七大洲是个遥远的目标,可第八大洲,他早已置身其间,那个大洲奔腾的河流正在涤荡一切模糊不清的复制品,把一个清晰的你血肉鲜活的你呈现在面前,你的心脏比俄罗斯的国土都大,你能忍受的寒冷超越北极,你血管内的暖流是好几条亚马逊河,你与七大洲平行并把其他大洲覆盖在你的影子里,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发现你无穷的风景、生命的跌宕、与生俱来的奇迹?你是所有城市的城市,你是所有人民的人民,你是全部历史的历史,你是一切统治的统治。
那个大洲轰隆巨响,亲爱的小孩,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