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梦之城市




“在六条河流与三座山脉的那边就是左拉,这是一座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终生难忘的城市。这并不是因为她能像其他值得记忆的城市一样给人留下什么不同寻常的印象,左拉的独到之处在于能一点一滴地留在你的记忆中,那些连贯的街巷,街道两旁的屋宇,房屋的门窗等等,虽然并不显得特别漂亮或罕见,却都能占据你的记忆。她的秘密在于能使你的目光浏览其一幅幅画面的方式,就像在读一部乐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能遗漏或移动。熟悉左拉每一个角落的人在晚上睡不着觉时,可以想象自己走在左拉的街上,依次记起大铜钟、理发店的条纹窗帘、九眼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西瓜的货亭、隐士与雄狮的雕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通向海港的小巷。”

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像一本魔法书,每次翻开的瞬间,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瞬间恍惚。

他描写的那些似曾相识的城市,总是在华灯初上的时刻,叫卖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华美凌乱的建筑上,笼罩着余晖的金光、带着黄昏的淡淡忧伤,好像它深知自己的美,以及知道这美即将逝去。因此更加卖力地展示着,想要带着大街小巷、商贾货摊里的喧哗热闹,一起烙印在每一个旅客的记忆里,和每一本旅行回忆录的黄脆纸张上。

就好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那个只要一枚硬币就能拯救,但最终还是带着遗憾再度沉入水底的城市,只留在故事里。

最终我们会发现这种失落的城市,或者更具备象征意义的游乐场,和我们的童年之间,那不易察觉的隐秘联系。这就是千寻和父母迷路后面对的那个隧道口,穿越短暂的未知的恐惧之后,发现的是一个遗落很久的梦境,每个观众都因此和扎着马尾辫、穿着白绿相间的T恤的小女孩一起,掉进了童年的兔子洞。

这是一个不需要成人的世界——那对超常冷漠的父母很快变成猪,淡出情节之外;

这是一个幻想主宰的世界——故事里的怪力乱神,拖着好笑的步伐进入还能够相信的头脑;

这是一个单纯至上的世界——欲望越简单,就拥有越强大的力量,世俗的财富反为负累;

这是一个冒险精神的世界——纠结和权衡会挫败勇气,向不可能进军是最佳选择;

这是一个互相信任的世界——有交托必不辜负,有信赖定有回馈,无关是人是妖;

这是一个……宫崎骏幻化出的用成年人的视野去审视和缅怀童心的世界。

急着长大的时候浑然不觉,到回首才无比失落,小白龙叮嘱千寻说,离开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切莫回顾,回顾断人魂。

日漫在勾画一个瑰丽的世界体系上的功力,绝对是美漫望尘莫及的,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今敏,再有就是宫崎骏。八百妖怪的浴场、灯火阑珊的集市……最神奇的是水下的铁轨,总觉得梦境里出现过,那梦境好像是读过宫泽贤治的《银河贴到之夜》后出现的,一片汪洋之中静静穿行的列车,明明是既定的轨道,却仍觉不知来路,未见归途的恓惶。

千寻和无脸男他们坐的那辆小电车,停在中途某站的时候,车上的魅影纷纷下车,你们可见到站台上有个等待的女孩,正引颈望着车厢,显然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这也是接近千寻的冒险结束的时刻,明确的目标,艰巨的人物,可能落空也可能实现的期待——种种迹象都预示着成人世界的临近,“千万不能忘了你的名字”,“不能不工作”,必须在自我认同中,经历一次次的考验,会有人说“这就是成长”。

至于故事本身,倒谈不上有多少新意或深刻,更像是一部向好莱坞靠拢的作品,只不过非常有趣的一点是,相对于好莱坞总是从“正面”讲故事的方式——比如:勇气、亲情和爱情:《千寻》是一个更多从“负面”叙述的故事,它绘声绘色地叙述了各种“贪婪”:汤婆婆对“灵魂”和财富的占有欲、千寻父母面对美食化身饕餮、无脸男因为缺乏安全感而用贪婪填补……以至于浴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带着一种纵欲化的贪婪,最终却都不敌一个内心没有“贪嗔痴”的小女孩,她需要战胜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怯懦,然后就所向披靡地完成了所有任务,打怪成功。

可惜成功之日,也就被逐出了梦境中的城市,从此渐行渐远,也只能在别人营造的幻境中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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