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号公路

来加拿大转眼之间也有两个月了,从最早的忐忑惊喜慢慢变得沉积平实了。这两个月所见风景都是匆匆掠过,留下的只有每个日日夜夜都会让人驻足远眺的底特律河,还有河对岸飘扬的星条旗。这两个月所见的人也是匆匆擦肩而过,不过还好总算能找到几个在喧闹的灯红酒绿里坐下来静静听我说些有的没的的可靠的人。这两个月里,我见过的天空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广阔无暇的湛蓝色。

这里的没有山陵,也没有突然耸立的高峰。我有时在长途汽车上昏睡时,总以为在下一秒醒来,会看见熟悉的群山,慢慢将我环抱。

可是,这里没有山,也没有从山上缓缓升起的山岚,更没有从壑岫里飞起来的轻云。这里的云,是厚实的,是不透光的,是不虚无缥缈的。是没意思的云。

我从小喜欢爬到高的地方看着远方,因为家里的大人对我说,有一天,远方会有车从路尽头出现,那是接你回家的车,亲爱的宝贝。

可是我日复一日的站在红色房子的二楼看着远方,看着一整个夏天消失不见,家里的大人却没有乘着那承诺的汽车从青色群山中生长出来像枝桠一样的黄色公路上来,来接我回家。

童年的回忆,好像每一次都是从青山和江河开始的。

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没有山,也没有林原。虽然这里月光明亮如凝依旧,虽然这里江河流淌不休不眠依旧。可是每当我坐在底特律河边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总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回忆。因为在耳畔的嬉笑和细语,说的都是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这回我真的走得太远太远了。远得,连怎么开始变得孤独都忘记了。我总是找人说话,或者干脆自说自话,就像,我一停下来,就会变回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

在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去了一趟Blue mountains。那是Toronto北部的一个小镇,是一座小山。冬天的时候,人们来到这里,滑雪,温泉。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踏青的季节。在加拿大最温暖的时候,青山绿树,鲜花明媚。

我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小小的山,在山顶上,远远的可以看见如海般的安大略湖,那湖边有沙滩如一湾月牙,镶嵌在原野里。沙滩上,一座矗立的岩石堡垒,像海港边的灯塔。

温泉在一片松林里。我们踏着满是的松针和松果的石板小路,走到泉水的所在。几口水池,几个木头房子,一盆静静燃烧的柴火。鸟鸣,水声,还有风吹打松林的声音在耳畔像潮水般退去,又奔来。我听到风起了,松针掉落,鸟儿飞走了,最后,只有面前火盆里,噼里啪啦燃烧的静谧。

可是Blue mountains给我留下最深深回忆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前往目的地时,我们走错的一条小路。

小路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绿色的「56」号牌子在入口处。

驶上56号公路后,人迹消失了。没有了公路,没有了小镇,也没有了车辆像同行的路人般跟随。

只有我们这些迷途的游人,顺着笔直的小路游荡。

56号公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农场,农场里种满了橄榄、柠檬和玉米。青翠的颜色,如同宽广的江水,从小路两旁的空气里流淌着。

56号公路像是电影里主人公行走长路才会出现的镜头:一条窄窄的小路,像是黑色的石头镶嵌在绿色里,延绵不绝地、笔直地向着天空生长上去。仿佛沿着这条路,我们会一步一步地,最终走上天空去。

那路的尽头像是和天空还有地平线堪堪的连接在了一起,路最后变成了天空。以至于我们需要停下来,抬起头,才能看到那路的顶端。

56号公路修在一片片小小的山丘上,从一座山丘又慢慢爬上另一座的顶端,又从顶端滑下,向着下一座矮矮的山丘爬去。

这样的小路,给迷途的旅人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行走在一条冥冥中有着意义的路上。我看到远方,有一辆银色的车爬行在上行的山路上,像一尾溯流而上的鲤鱼,浑身闪烁着水色和鳞光,最后消失在跌水的尽头。

从Blue mountains回来,我几乎都要忘记那座小山,却总是想起走错的56号公路。仿佛那里有我还没有找到的真意。

小的时候,也有这样一条路。我会在红色房子的二楼,一望就是一整天。

我还记得我家的大人最后却是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早晨出现。我在睡梦里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摸到我的额头,我才睁开眼。那天的早晨好黑好黑,天空都没有发白,油灯也熄灭了,我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我,站在好远好远的地方,看着同样横亘的长路,却好像已经等不到什么期盼的人,或者某辆承诺的车,带着远方的尘土来到我的面前。

那就只好自己向前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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