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开那个冬天飘着煤烟味儿的小县城,去了临近的一个稍大点的城市。我们三人同行,阿原、我,还有他大我们一、两岁的姐姐。我因为「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被招进了这个重点高中,因为县城里还有另一个高中,据说就不能冠以「重点」之名,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如果哪一家的学生考上了这个高中,多半就不会去读,要不继续复读一年,要不干脆回家种地,或者出去打工了。能去读的,多是有钱的人家,但也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那些特别有钱的还是可以去读那个「重点」,只要你愿意出更多的钱,托人找找关系,走走门子,总还是可以进去的。
艺术特长生对于这种「重点高中」来说,向来可有可无,校长对这些学生的看法是「有你是五八,没你是四十」,升学率基本不受这些学生的影响,这些学生也不争气,都不是好学的。阿原就是这些学生里很有代表性的一个,每次上课就在我旁边睡觉,口水直流得滴滴答答,我比他好的多,我一下课就醒了。我们也有上课用功的时候,双眼盯着黑板,一只手就拿着铅笔在课桌下做「铺调子」的动作,不过这么干多半是上课的那个老师没有深刻领会校长的精神,把我们这些学生和他们那些学生一视同仁了,谁都不让睡觉。
阿原就在我旁边睡了两年,我也跟着他睡了两年,第三年才觉悟过来,因为要考大学,确实都很紧张。我们觉得有必要用功一次,于是收拾起画板、笔、染料盒子和橡皮,凑了点钱准备出去学画儿,立志考美术学院什么的。出去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教我们画画儿的那位美术老师,画的和我们差不多,虽然她人还不错。计划出走之前,阿原拉他姐姐入伙了。姐姐这次又复读,阿原觉得靠画画儿是个考大学的捷径,姐姐也信如果调动自己的艺术细胞,一年后兴许就有转机也说不定,于是欣然接受,一起出发了。
我跟着阿原在那个小城市找到一个新美术老师,结果失望之极,连姐姐都发现这位老师画法平平。当晚我们找了一个旅馆的隔间住下,决定第二天不再逗留,直接去省城。
阿原从售票大厅里一路小跑过来,一脸沮丧对呆站着的我和姐姐说:「该死,没买到车票。」没等我们反应,他又狡黠一笑,从那件浅棕色的宽宽大大的棉衣口袋里摸出来三张车票。我只记得那个绿皮火车很慢很慢,比我想象的慢太多。一个一个的电线杆不慌不忙的往后挪着,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窗一束一束照进来,打在脸上暖暖和和的。阿原那略长的头发被这光恍的泛黄,星星点点的尘灰在发丝周围做着布朗运动,他像是刻意安抚我们七上八下的心,一直笑着,讲东讲西。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火车原来可以这样慢。
我们中午时分到了省城,在师范大学里边租了床位安顿好。我发现大城市原来比家里还要冷,这里也没有雪,只有路面上凹凸不平的油乎乎黑漆漆的冰。师范大学里那个广播的男音很好听,兴许是这家伙的个人爱好使然,总是一遍一遍的轮播那首老掉牙的歌儿——「Yesterday once more」。我们住的一间屋里,有七个上下铺的床位,大部分是考美术的学生,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我们叫他老大,二十六岁,地质大学毕业,干了两年建筑后来这里考研。一个我们叫他二哥,年纪比老大小一点,在这里学计算机。其他的美术生依次按年龄排序,我列第五,阿原第六,第七的是毛毛,和我家里养过的一条大狗同名。
老大是个有意思的人,除了聊「红警」,就是聊他过去两年的工作经历,讲他如何陪工程监理们喝酒,这些人大多是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对楼盖得怎么样不上心,但对喝酒很上心。后来我发现老大喝酒的能力一般,大概一瓶啤酒的量,我猜测这是他离开建筑工地,跑到一个师范大学考研的根本原因,不过他抽烟很猛,得了咽炎,虽然每天清晨都听见他在卫生间干呕,但他还是日复一日嘴里叼着烟。我和阿原在这一段时间也跟着他学会了喝一点啤酒,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可以喝两瓶。但我们都没有学会抽烟,老大说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大受同屋的一个酷爱漫画的美术生影响,有一阵子天天捣鼓网点纸和美工刀,认真而专业。可不幸他的作品都惨不忍睹,由贵香织里的《少年残像》在他手下就真成了「残像」,Adriane 还是Lorax 都不会幸免。老大还会对着漫画对白叹息——「你喜欢我吗?如果你杀了我之后,敢吃我的身体的话,就杀了我吧!因为我想成为只属于你的东西!那是我们最初的约定,你总算把我救出来了……终于让我得到了自由。」他觉得是翻译的不好,日语原文应该显得不这么肉麻。
隆冬就要结束,阿原恋爱了。期间我们换了一个画室,也就意味着换了一个新的美术老师。那个清晨,我早早起来,在画室外等了很久,直到双脚开始发麻,抽动一下颧大肌,感觉那张脸很费劲的才复原。幸好那个老师到了,看我一副程门立雪,拜师学艺的架势,些许感动,答应我们可以先来上课,后交学费。我兴匆匆的跑回去,去告诉阿原,这事儿成了。
阿原学画色彩之后接连受挫,加上之前学素描的接连受挫,心境就更加不堪,但他多少是个看上去乐观的人,这复杂心境的表象也就是在画板面前握笔发呆而已。有了女友之后,稍有解脱,总归是可以名正言顺的翘课了。
那时候师范大学周围很乱,案件频发,经常听见半夜街上呼号喊叫的。阿原总会回来的很晚,但终归还不至于夜不归宿。老大这时候总会负起责任,叨咕个没完:「你们不知道吧?」这句话是个自问自答,只是个引子,后边才会切入正题,所以只管听着就行。「前两天,一个学生半夜三更在街上,遇到几个醉汉,打起来,被摘了肾。」我通常把他的恐怖故事听完,然后从被窝里爬出来,穿戴整齐,去找阿原。半夜,寒风嗖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学生还剩几个肾。
几乎总会在半路遇上回来的阿原,老远他就冲我小跑过来。路面很黑,路灯却很亮,我透过镜片还是很清晰的看到他的脸,抱歉的微笑。我佯装平静,说一句:「快回吧,真他妈冷!」算是对他笑脸相迎的回敬。
我们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学画原来和学文化课一样,成绩都很糟糕。后来我离开省城,转学别处,阿原带着他女朋友到车站送我,看着他们双双而来,我到傻傻的放心了,觉得好朋友有了个好归宿,至少不在孤单寂寞冷了。
和阿原分手之后几年再不曾谋面,我勉强读了个外省大学,听说阿原也考上了本地的一个大学,各自总算得偿所愿。大学毕业后三年,我辞了工作去杭州,却听说阿原也在那里,于是辗转联系上。他在那个叫「天堂硅谷」的大厦楼下等我,旁边坐着一个没见过面的姑娘,百无聊赖的玩着浅粉色的PSP,他像我小跑过来,微笑一如既往。
在杭州溜了数日返京,继续发简历,找工作,一圈忙下来,尘埃落定,想起阿原来,就打个电话过去,但对方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才想起来,他去杭州很久,用的还是老家的电话号,于是作罢。时间一长,那号码再打过去,还是一样无人接听,只有听筒里的嘟嘟声一直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