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的思维在变迁,一些事物开始厌恶,后来便莫名的想追忆了。这次回山村,文秀早就没有许多年前的那种沉重,故地重游,权当一种乐趣吧。
山村早已渺无人烟了,通往山村的土路,却不合时宜的摇身一变,变成了柏油路。回山村的山路没有变,看起来还是那么漫长,爬的还是那几道坡,拐的还是那几道弯,山路的两边还是长满野草、荆棘和灌木。只是,在这初冬时节,显得多少有点乐观,此时,它们依然寒风中挺立着。
文秀和老公边走边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山头,他们远远地就望见了对面破烂不堪的窑洞和荒芜的院落,这个曾经给她留下阵阵伤痛抺不掉的记忆的地方,总共也不到二十户人家。
文秀歪着头盘算了一下:从自己出嫁以来,在这个村庄呆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过就一个月吧。
文秀俩口子顺着回山村的弯路来到了村庄。原来树畔上的榆树,院子里的枣树,还有街头的杏树,都穿上了黑黑的外衣,看上去大多枯死了。那些幸存下来的树,像被遗弃了的孤寡老人一样,正呆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品尝着寂寞的滋味,那皱着皮老态龙钟的模样,让人不忍心走上前去触摸。
文秀缓缓地走入婆家的窑洞,墙壁上的泥胚不多己经脱落了,地上还堆积着人临走时遗留下来的残物。土坑上面,有着古老陈旧的色彩的炕围子,依稀还留着旧时的模样。这些都在晚醒她的记忆,于是,她像当时嫁入山村时一样,又一次带着复杂的情绪,朝着记忆的隧道口走去……
第二章
一
文秀出生在山西的一个小县城,她的父亲在县政府任职,她家在县城里还算个富裕户。
文秀从小家境就比较优越,长相文静秀气,恰如其名。一副玲珑小巧的模样,很是吸引人。她高中毕业后虽没考上大学,但她文才出众,被熟人推荐到了县城文联,顺利的成为文联的一名职员,每天拿着笔杆子写写划划,着实令人羡慕。
县城文联旁边紧挨着县城的小学,文秀的小学同学小丽就在这个学校教书,文秀常常在不忙的时或下班后去找小丽。不久,文秀和老师们就熟悉了。
一天,文秀骑着新买的永久自行车去找小丽,当时的永久自行车时尚又很稀缺,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还得找门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小丽在办公室的窗户口处远远地就看见文丽从大门进来了,便出来打招呼:
“进屋吧,等我一会儿。”
“好吧。”
文秀边应着,边把自行车停放好。随后就走进了小丽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她们就有说有笑地出来了。
文秀推起自行车,和小丽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咦一一”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小丽忙问。
“自行车车铃不见了。”文秀蹙起了眉头。
“你确认一下,进来的时候它在吗?”
“在呢。”文秀想了想,又说:“肯定在的。”
“谁这么无趣?”小丽有点生气,她转过身去迈开了碎步,屁股一扭一扭的朝着另一个办公室走去了。
“是谁拧了文秀的车铃了?”小丽嚷道。
此时,文秀也跟着进来了。办公室的男女老师们闻声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望着她们俩,笑而不答。
“我们还有事呢,谁拿了就还给我们吧。”出于对自行车的喜爱,文秀近乎哀求了。
“不知道呀……”老师们一脸无辜。
文秀知道一时半会是问不出什么来。她拽了一下小丽的胳膊,说:“我们走吧。”
“丢就丢了吧,我看看能不能再配一个。”文秀看着少了铃的自行车,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要是配不上呢?”小丽有点担心。
“配不上就算了。”文秀有点伤心。
文秀推起自行车,小丽的紧跟其后,他们懒懒地走出了学校大门,朝着马路走去。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喊声:
“等一下——”
她俩闻声回头一看,大门口匆匆走出一个小伙子,高挑的个儿,浓眉大眼,穿一身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那颜色,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那光洁白暂的脸庞,文秀眼中一亮:
“这是谁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林越,刚刚调来的数学老师。”
说话间,小伙子已经走到了她俩跟前,小伙子尴尬一笑,从中山服的下兜里掏出了自行车铃,小心翼翼地向正在愣神的文秀递了过去。
“对不起,我……开玩笑拧下来的。”
“幼稚不幼稚?都多大了呀,还开这样的玩笑?”小丽像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小学生。
小伙子脸刷地红了。
“好了。”文秀朝小丽使了一个眼神,羞涩地接过了自行车铃。说不清什么原因,她不想让他难堪。
文秀抬起头,正好遇上林越的目光,她俩相视一笑。随后,林越转身走回了学校,文秀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看着文秀发呆的样子,小丽“扑哧”一笑:
“你俩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去你的!”文秀一惊,就去追小丽,小丽在前面跑,文秀在后面追,最后俩人笑着抱成了一团。
二
教师的形象,在文秀心目中并不是高大上。儿时的农村,每逢过节,不论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并要吃一顿比较稀罕的饭。说它稀罕,是因为平常的日子里很难闻到它的味道,更别说是吃了。比如,家乡的黍子面(软米面)做成的软馒头,那酸酸甜甜的口味,那筋道细腻的口感,最是让人“稀罕”。只要想想那刚刚揭开锅盖,冒出的香喷喷的味道,便已是垂涎三尺。每当快过节的时候,孩子们便露出十足的馋相,围在一起,互相谈论着:
“明天过寒节(清明节),我家蒸软馒头吃。”
“我家也蒸,我看见我娘弄豆馅来着。”
“是吗?我不知道我娘明天蒸不?”
孩子们边说边偷偷咽着口水,他们盼望着明天早点到来。那些不知道明天是否吃上软馒头的孩子,恨不得立即跑回家去问他们的母亲,看自己是否也和别的同学一样,也能吃上香甜可口的软馒头。
文秀清楚的记得,那年过寒节的前一天,她的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手拿着教鞕指着圆圈,笑眯眯的问学生们:
“同学们,你们猜猜这是什么呢?”
孩子们抢着回答,有的说太阳,有的说月亮,反正是圆的东西,几乎都成了答案。同学们一直在答,老师一直在笑,一直在摇头。最后,老师终于给出了“标准答案”。
“明天中午你们家吃什么呢?是软馒头呀,你们真笨。”
孩子们听后大笑。
“软馒头香不?”老师又笑着问。
“香——”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么,老师想吃不想吃呢?”
“想——”
“那明天你们给老师吃不?”
“给——”
那些不情愿给老师吃软馒头的同学都没有吱声,文秀也没有吱声,这位老师也太露骨了,她很是反感。
第二天下午,一些同学手里拿着牛皮纸或报纸之类的纸包来到了学校,放在老师的讲桌上。上课铃响后,这位老师把堆积的像“小山”一样的软馒头都装进了他的帆布包。下课后,文秀是带着鄙夷不屑的目光,目送着这位老师走出教室的。她对教师以及敬师这个职业的偏见,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林越突然闯入文秀的生命,让文秀猝不及防。文秀又喜又忧,喜的是她喜欢上了林越,忧的是,林越偏偏是一位教师,据说,林越的父亲也是一位教师。
八十年代的教师待遇极低,林越家兄弟姐妹多,他排行老大,且不说他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只有百十来块钱,他还得为他的家里分忧解难。
可这位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他的优点,他在学校读书时就出类拔萃,将来肯定也错不了。他的聪明再加上他骨子里的勤快,认识他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已经到了婚嫁年龄的文秀,自然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她心里有主意,家里穷点没啥,重要的是看有没有志气。她被林越的方方面面吸引,可她心里老在排斥教师这个职业。当林越邀请她回他的山村去见他的父母的时候,她还处在矛盾中:
“还是先见见我的父母吧。”文秀想听听父母的意见。
“好吧,那我们明天就去见你的父母吧?”听了文秀的话,林越有点迫不及待。
“好吧。”文秀欣然应允。
第二天,林越特意向同学借了一件风衣,他围上围巾,端详了一下镜子里优雅帅气的自己,他很满意。他又从平日里节省下的零钱里,拿出二十元钱,去门市上买了两盒“红塔山”香烟,才去找文秀。
文秀先带着林越到了她父亲的办公室,他父亲的同事看到文秀和一位帅小伙进来,都知趣的出去了。文秀的父亲很热情,连忙起身倒茶,招呼林越坐下。
林越把买来的两盒烟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文秀的父亲便亲切的和林越攀谈起来。
不用说,林越给文秀的父亲留下了好印象,一会儿,林越出去小解,文秀的父亲得空了笑着对文秀说:“这小伙蛮不错。”
“可他是个教师呀。爸您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文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教师怎么了?七十六行,行行出状员呢。”父亲反驳道。
“挑人挑当头,林越脑子好使,看上去人品也不错,你去哪儿找十全十美的人?大方向对了就行了。”父亲的话很有说服力。
中午,林越见了文秀的母亲及其家人,这门亲事就算初步定了下来。
三
不知不觉暑假来临了,文秀要去见林越的家人了。在县城长大的文秀,从来没走过山路,这次回山村,她也不懂得换双运动鞋,她在路上责怪着林越:
“这翻山越岭的,你怎么就不提醒我换双鞋呢?”
“说啥也没用了,已经这样了。”林越无可奈何地看着文秀的高跟鞋,他抬头望了望山顶说:“快到了。”
文秀穿着高跟鞋吃力的走着山路,她觉得自己的样很可笑,她忽然想起书里描写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三寸金莲,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林越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文秀感觉到这山路无比的漫长。好不容易才看到了离山顶不远的村庄和村头的那几棵老槐树。
“到了吗?”文秀指着村庄问林越。
“到了,总算到了!”林越高兴地回答说。
“脚疼的厉害吗?”林越心疼的问文秀。
“还行。”
听说快到家了,文秀顾不上自己的脚疼了。第一次见公婆,她已经开始忐忑不安了。
他们一进村,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了过来。老人的后面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孩子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边走边贪玩,边用袖口擦着鼻涕,两个袖口已被鼻涕抹的油黑发亮。
老太太走到他们跟前站住了,她不说话,却一个劲地打量着文秀。孩子也停止了贪玩,仰起了他那黑黑的小脸,眨巴着眼睛,看着文秀。
文秀被他们看得不知所措,她求助地望着林越。
“林奶奶,这是文秀。”林越连忙介绍道。
“噢,这闺女真俊!”老人失神的眼晴放出一道光茫来。她朝他们点了点头,和孩子走过去了。
“村里的年轻人都打工的打工,上班的上班,大多不在村里了。村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外,就剩下鸡呀狗呀猪呀什么的了。”望着这一老一少的背影,林越告诉文秀。
林越家的大门口有一颗老槐树,那高高的树杈上有许多鸟巢,那鸟儿快活的从窝里飞进飞出,大门口还蹲着一条大黑狗,他俩走过去,它便起身摇起尾巴来。
他俩走进院子,墙角旮旯里的一只公鸡正扑棱着翅膀追赶着一只母鸡。一只懒洋洋的猪正躺在猪圈里,不时的“啍哼”着。
文秀环顾着院子,觉得什么都新鲜。
“你家真热闹!”文秀兴奋地说。
“哈哈,你还没见我家的驴、羊、猫呢。”林越笑了。
“啊?”文秀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文秀在村里住了几日才知道,村里连个像样的小卖部都没有,就连女人用的必须品,也要走很远的山路去县城买。
吃水的问题更严重,村里半山腰有口井,由于山路崎岖不平,村里人为了省力气,家用水全是用驴子去驭。
文秀在林越家住的这几日,每天早晨起来,全家人用的都是同一条毛巾,同一盆洗门冷水。因为她是“贵客”,林越一家人每天让她第一个用洗脸水。
文秀在村里居住的这几日,算是真正体验了山村人的生活。山村里的老人们,有的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走出过大山。他们除了每天忙活,就是家长里短。屁大一个村庄,一家有事,全村皆晓。说句不雅的话:一家放个屁,用不了几分钟,全村人就闻到了。
文秀在村里住的这几日,村里的大人小孩都陆续来串门了。他们一个个都无所顾忌。文秀开始只是觉得不习惯,到后来就有点烦了,一些老太婆不厌其烦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见文秀就一个劲的唠叨:
“你看我们村庄虽小,可娶的都是大地方的媳妇。”她们好像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值得炫耀的话题了。
文秀听后觉得可笑,要知道,全县城真的再找不出比这更小的村庄了。而同一个村子又不能娶亲,娶的媳妇自然就是大村子里的人了。可怜的老人们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
林越的父亲是个乡村教师,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让人始终捉摸不透。他天天忙完地里的活后,总喜欢拿出他那长长的烟嘴子和烟袋子,坐在院子角落的小板凳上,“叭嗒叭嗒”地吸上一阵旱烟。文秀对他总是敬而远之。林越的母亲每天除了忙还是忙,也难怪,这么一大家子人,做饭、喂驴、喂猪、喂羊什么的,她干都干不过来。
文秀这两天倒是无所事事,她从小就没干过什么粗活,看着他们忙乱的身影,自己也很想帮忙,可她却帮不上任何忙。退一步说,就是帮的上忙,家里人也不会让她插手的。林越这两天也只顾忙,好像早已忘了她的存在了,文秀也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感到很别扭,她第一次体验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她想回家了。
四
文秀返回县城后不久,双方父母见面了。
那时候结婚,女方大多要彩电、冰箱、金戒指、金项链什么的,文秀的父母豁达开朗,对钱财看的不是太重。文秀善解人意,她知道婆家经济困难,她什么都没有要,就连彩礼也是让林越家看着办。可文秀内心很不是滋味,自己受点委屈是小事,她感到很对不起她的父母。父母养她这么大,到头来连个像样的聘礼都没有。
“也许,这是命。”想到伤心处,文秀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谈到婚事时,文秀的母亲对林越的父母说:“上轿下轿钱必须给,如果连这点讲究也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上轿四十、下轿六十,四六正好合十(适),这一百元也不多,你们家应该不成问题吧?”
林家父母点头称是,满口答应了。
文秀和林越的结婚日子定在了当年的国庆节。
转眼国庆节到来了,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文秀并没有热切的期待,她反而有点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早饭刚过,一辆戴着一朵红布花的手扶拖拉机停在了文秀家的门前。一会儿,文秀带着亲人的祝福,心事重重,有点恍惚地坐上了车。
早就听说,结婚的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文秀自从结识林越以来,她的头脑便不是很清醒了,先是反感林越的教师职业,后来是愧对父母,尽管有诸多不如意,她都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安排的缘分吧。
耳也响起父辈们曾说过这样的话:“人,到了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年龄的事情。到了上学年龄,就该上学;到了结婚年龄,就该结婚……”此时的文秀,好像是完成一种使命。
想到就要离开疼爱她的父母,她心如刀绞。
迎亲的人给文秀的父母放下了四十元的上轿钱后,就陆续上了车。文秀低下了头,默默地流着泪。她没敢回头,怕父母看到她挂满泪珠的脸。
迎亲车走过一段平坦的道路,缓缓地爬上了山路,快进入村庄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炮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迎亲车刚停下,村里头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一下子就拥了过来,都争先恐后的瞅着车上坐着的文秀。人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夹着着鞭炮声响成一片。
文秀在车上面,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有的人在那儿窃窃私语,有的人伸出手朝她指点着,好像争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位大嫂走到了车跟前,对她说:“孩子,下车吧。”
文秀看了这位大嫂一眼,没有动。
“孩子,快点下车吧,不然会冻坏的。”这位大嫂又说。
文秀还是纹丝不动。
这位大嫂见文秀没有反应,转头便高高的呼喊了一声:
“新娘不愿意下轿,要下轿钱哩。”
“是啊,怎么不给新娘下轿钱呢?”人群里有人说。
“不给,就让她这么坐着!”一位男人的声音。
文秀这回听清了,这凶横的声音来自她未来的公公。
“简直不可理喻!”文秀万万没有想到,她家里人的委屈求全,换来的却是婆家人的得寸进尺。文秀越想越气,婆家人眼里只有钱,他们心里一直打着如意的小算盘。他们大概想,既然文秀一家人连彩礼什么的都愿意迁就,人已经娶回来了,这下轿钱更不是事了。
“真是欺人太甚。”坐在车上的文秀,有一种想立刻跳下车逃离这里的冲动。
长了这么大,文秀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婆家人已经触到了她的底线。她虽然涉世未深,但她很理智,她没跳下车逃离,她想看事态如何发展下去。
这时候,林越出现了,大概是他刚刚和他父亲交涉过,他手里拿着六十元钱,歉意地望着文秀,低声对她说:“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还有什么能比林越此时的话更暖人呢?文秀暂时放下了她公公的话,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林越抱起满脸泪痕的文秀,飞快的朝着帖着大红“囍”字被人们有意捅破许多窗户纸的窑洞走去……
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已是年底。
文秀自从结婚后回到娘家,就一直住在娘家在县城上班。山村人有个习惯,年前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新媳妇必须回到男方家团圆。腊月二十二这天,林越来接文秀了,文秀一脸的不情愿。
“孩子,回去吧,人家娶媳妇图啥呢?不就是添丁进口吗?谁家也一样。”
知子莫若父,知女莫如母。文秀的母亲早已看出女儿的心思。她也知道,她的女儿一向懂事听话。
于是,当天下午,文秀默默地跟着林越起身了。
这次回山村,文秀特意换了双运动鞋,走路轻快多了。一路上,阵阵冷风吹打着他们的身体,他们越走越热,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像以前一样,一路有说有笑,快到晚上的时候,他们终于回到了山村。
晚上,林越的父母把这对新人安置在隔壁从来不住人的窑洞里,进了窑洞,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文秀打了一个寒颤。
“这家冷哇哇的,怎么住人呢?”
“你父母难道不知道我们今天要回来吗?为什么连火也没生呢?”
林越没有马上回答文秀的问话,他在忙着找柴火生火。一会儿功夫,土炉子有温度了,文秀伸出手摸摸炕,炕还是冰凉。她也知道:在短时间内,土炕是烧不然的。
这个家的冷漠,超出了她的想象。
看着还在忙着的林越,文秀不再刨根问底了。突然,她心疼起林越来:这样没有温暖的的家庭,他是怎么长大的呢?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今天我父母也许忙过头了。山村的孩子都这样,都是散养的。大人们只顾忙活,那有时间照顾我们呢?”林越好像猜到了文秀的心思。
“散养?”文秀不解。
“是的,山村的孩子像放出去的羊一样,见风就长,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林越解释道。
“哦。”林越的话,让文秀想起了她第一次进山村时碰到的那个满脸脏兮兮的男孩子,她似乎懂了。
文秀不再说话,她上炕铺好了被褥,转过头看林越,正好碰上林越那双热辣辣的目光。他们一下子相拥在一起,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胸蹚里那两颗炽热如火般碰撞的心。他们躺在冰冷的炕上,相互取着暖。他们互诉衷肠,说着说不完的悄悄话……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六
农历二十四是农村大扫除的日子,这一天的任务繁重,先把窑洞刷白后还要用白麻纸糊窗户,窗户糊好后再用稀泥过炕,等土炕干了后,才能铺上席子,席子上面才能放褥子被子。一家人除了不能干活的八十岁的爷爷外,其它人都在忙碌,文秀也不例外。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土窑洞已是焕然一新,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窗户纸上点缀着红红的窗花,顿时让人心里亮堂起来。全家人忙的都没吃中午饭,都饿的饥肠辘辘。此时,林越的母亲拉完风箱往起站的时候,突然晕倒在灶旁,一家人顿时慌了手脚,掐人中的掐人中,喊村里人的喊村里人,慌乱中不知村里的谁拿来了一副担架,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林越的母亲放在了担架上,急匆匆地抬往县城医院去了。
林越的父亲、林越还有林越的两个弟弟都跟随母亲去了医院。这一走,家里只剩下文秀和林越八十岁的爷爷、林越最小的弟弟和妹妹了。
文秀愣在屋里,看看小的,又看看老的,她明白,现在这个家只能靠她了。
她把锅里已经熟了的饭莱,用勺子盛在碗里,然后端给爷爷和弟弟妹妹们。
文秀在娘家娇生惯养,从来就没做过饭,这两天,她把心思全用在做饭上了。她每天“笨鸟先飞”,早早的就开始做饭了,到了饭点就开饭了。
这下可乐坏了八十岁的爷爷,他坐在大门口逢人就夸孙媳妇:“我那刚过门的孙媳妇,没有一点新媳妇的架子,天天准时把饭就给我做好了,而且每天都是把饭碗端到我的手里,真是孝顺啊。”
听了爷爷的话,文秀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心想,这有啥炫耀的呢。
第二天,从县城回来的村里人给文秀带话来,说她婆婆晕倒,是因为贫血再加上劳累过度引起的,没什么大碍,在医院里输点液,观察上两天,估计年前就可以出院了。
林越的母亲住院期间,林越回了家两次,他看到文秀把家料理的井井有条,才放心的返回了医院。
腊月三十,林越的母亲终于出院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什么都没准备,文秀把林越叫到一旁,问林越:“你兜里还有多少钱呢?”
“娘住院花了点,就剩80元钱了。”林越边说边掏出钱数了数。
“我们去县城买点年货吧?”文秀征求林越的意见。
“好吧。”
于是,小俩口便匆匆地去了县城。
他们进了县城,四处逛了逛,买了点既实惠又实用的东西:水果糖、罐头、年画、鞭炮之类的年货。他俩要返回的时候,文秀想起他们小俩口住的窑洞里还缺个暖水壶。
晚饭的时候,他们拎着这些必需品返回了山村。
一进大门,文秀就看到她的公公虎视眈眈地站在院子里,他好像一直在等他们。
他俩进屋,刚在炕上坐稳,她的公公就指着他俩买的年货,问林越到底花了多少钱?林越一五一十交待了个仔细。没想到,她的公公听到勃然大怒:
“这成何体统!”
文秀一下子愣在那儿,她不知道她和林越犯了什么错,惹她公公生这么大气。她惊愕地睁大了眼晴。
“还不是因为你——”她的公公用手指向文秀。
“你花光了我儿子兜里的八十元钱!”她的公公朝她吼道。
文秀被她的公公吓坏了,她始终弄不明白:自己是他儿子的媳妇,为什么就不能花他儿子的钱?一到年关,别人家的新媳妇,谁不给自己弄一件新衣服穿呢?可这钱,自己压根就没往她自己身上花呀,她是为全家人买的呀!
文秀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捂住脸跑回了屋里。林越有点手足无措,他看了父亲一眼,慌忙也跑进屋里。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父亲这样对待我?”文秀已哭成泪人儿。
林越是个十足的孝子,他一直安慰着文秀:“你又不准备在山村呆着,等过了年,我们就在县城租房子住,我爹老脑筋,他这辈子就懂得心疼钱,我也没办法。你就别生气了,他都这把年纪了……”
文秀闷闷不乐的在山村熬过了一个大年夜。
村里人有讲究,正月里出门,必须挑拣最好的日子,否则不吉利。
林越的爷爷说:“初三、初六、初九才是出行的好日子。”过了年,文秀终于等到初三这一天,这天一大早,她便和林越回娘家拜年了。
不久,他们就在县城租房子住了。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呱呱坠地,文秀的婆婆以忙为理由,没有来伺候月子。
山西人坐月子有喝小米粥的习惯。月子里,文秀很小心地问林越:
“你家有小米吗?”
“有呢。”
“那你回家拿点小米吧。”
“算了,我们自己想办法吧,家里的小米让我爹换钱花吧。”
听了林越的话,文秀叹了口气,想起那位嗜钱如命的公公,还是不去招惹为好。
两年后,文秀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了一双儿女,文秀辞去了文联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全部落在了林越肩上。
又过了两年,林越因为靠教员微薄的工资收入,根本无法养家,所以他也辞去了工作,他到北京搞房地产去了。
两年后,文秀和一双儿女也跟随林越去了北京,他们在北京一住就是二十年。
在这期间,林越的父母也从山村搬到了县城,文秀和林越时不时地回县城探望他们的父母。他们很少再说起山村的一切,山村,似乎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
第三章
“文秀,过来一下!”
是林越的声音,他正在院子里对着一颗古老的树兴致勃勃的用手机拍着照。
“我们在这儿留个影,做个纪念吧。”随却,林越搂着文秀的肩膀,在院子里自拍了一张,文秀看了看拍好的照片,笑着说:“没想到,在古老的院子里拍照,还很有一番韵味。”
岁月,终会包容和化解一切。多年后的文秀,早已拥有了一份细心感悟俗世的胸怀,她对着山村发出了一连串的感慨:
“贫療的土地造就了贫療的人们,山村人之所以吝啬,之所以思想落后,是由于环境的局限性,他们一辈子没走出大山,他们只能认命,他们儿女多,钱来之不易,他们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他和林越从村头转到村尾,他们想把山村古老的东西都拍摄下来,然后带走。
临走时,文秀又一次环顾着这个曾经让她伤心的地方,她想:她该庆幸,庆幸山村的消失,庆幸山村人终于走出了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