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我高考冲刺那年年底去世的,记得那天我刚好放寒假,因为是高考班,我们放假比其他年级要晚了很多。放假那天,爸爸就跟我说爷爷身体不好,现在谁也不认识了。那天等我收拾好,就和爸爸一起去了奶奶家。
等我过去的时候,爷爷是躺在床上的,他半阖着眼,气息若有似无,十分虚弱。奶奶和伯伯站在床旁边,面色沉重,伯伯看见我过来就叫了我一声:你叫一下嗲嗲(方言,爷爷的意思),看他认不认得你。我走过去,在爷爷耳边叫了一声,他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很久没有看到爷爷了。还记得有次放月假,我到奶奶家,那时候爷爷还能动一动,奶奶和我说爷爷有些不认识人了,我叫了他,他还记得我,我就没多想,直到今天,我意识到自己对爷爷有多冷漠。
爷爷不认得我了,伯伯又叫弟弟也叫爷爷,因为爷爷最喜欢弟弟,小时候,爷爷身体健康,声音洪亮,每次吃饭,弟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爷爷就往屋前一站,朝着村里大喊弟弟的名字,整个村里都能听到,他喊一两声后,就回厨房端菜,弟弟不到一分钟就会出现。村里人都知道爷爷最疼弟弟。
于是,弟弟也过来了,他凑到爷爷床边叫了一声,爷爷还是没有反应,我没有注意弟弟表情是什么样子,但那时候我看到了伯伯眼里的泪光。从小到大,伯伯都是一副凶狠狠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他哭。
家里人担心爷爷撑不过年底,就把隔壁的老中医,也就是我们舅爷爷叫了过来,舅爷爷看了看爷爷,说爷爷可以撑过去。虽然有舅爷爷的这句话,但我们也不敢放松,那晚上我就睡在了姐姐家里,爸爸和叔叔他们守在大厅,还有双喜妈妈(爷爷的妹妹的媳妇)几个晚辈,大人们买了点瓜子,围着火炉聊天。竟也泛着丝丝温暖。
那晚上,我睡得很晚,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可能是有些认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凌晨4点左右,我和姐姐被弟弟的声音叫醒,迷迷糊糊看见弟弟红着眼,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嗲嗲死了”弟弟声音微哑,低着头,也没多说就走出房间。我和姐姐赶紧起床穿上衣服冲下楼,到爷爷房间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哭,我忘了是哪些人,但我记得我和姐姐站在门外,隐在黑暗处,我俩都没有哭,反倒很平静,弟弟在我们旁边,一直默默擦眼泪。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怎么安慰。
爷爷走了,在除夕前四天。家里一边办丧事,一边又爆发了一场争吵。原因是爷爷的棺木放在了伯伯家里,因为伯伯叔叔刚修楼房,房子还没住多久,爷爷的棺木就摆在了大厅,而且正逢年底,嫲嫲(伯伯的老婆)生了好大的气,说因为棺木放在大厅,都不敢开门。姐姐听了不以为意说多大点事情。嫲嫲见姐姐没有帮她说话,白了姐姐一眼就下了楼,过了好大会儿,还能听到她在抱怨。我和姐姐无奈笑了笑,家里一直不太平,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是一样。
棺木的事情我没再注意,因为楼下锣鼓喧天让我很不舒服。这是乡里的习俗,家里有人老了,都会请帮道士过来唱两天,然后送老人上山,入土为安。
我一向不喜欢吵闹,这群道士过来后,我更是难受到不行,我不想下楼,就一直待在姐姐家里,和姐姐看电视。家里来了好多亲戚,爷爷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也赶了过来,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亲戚,明明是来参加葬礼,他们却笑得很开心。
哀乐声,鞭炮声,谈笑声,大锅炒菜声,各种声音层层交织在一起传入我的耳朵,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突然就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爸爸妈妈在外面工作,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最喜欢吃鱼,也喜欢喝点酒,每次饭吃到一半,他酒劲儿上来,就会开始给我和姐姐背桃花源记,听说爷爷家以前是地主,他读过一些书,毛笔字也是写得很好,每年年底,爷爷都会自己写对联贴在门前,他还会和我们讨论地理,刚开始,我和姐姐觉得爷爷很厉害,什么都知道,可等到我们读了初中,开始接触地理,才发现爷爷说的和书上说的不一样,于是后来爷爷再说地理,我和姐姐就开始和他理论,他不听,觉得我们说错了,奶奶在一旁看着我们笑,说“嗲嗲醉哒,你们莫和他港。他老糊涂了。”回忆完这段,我又突然想起爷爷的竹篓,小时候,奶奶的菜园是块宝地,种出来的菜都很漂亮,尤其是红辣椒,又大又红,特别好吃,那时候种得多,爷爷摘了辣椒,就用竹篓扛着去街上卖,我跟着爷爷,在旁边蹲着,卖完再一起回来。竹篓还有一个用处,每次爷爷奶奶要去地里干活,没有人照顾我,他们就会把我放在竹篓里,买一排果冻,那时候的果冻不是现在这样的,它是两排,方块形状,有点像现在的那种巧克力,爷爷把我扛到地里,在地上铺个麻袋,撑把伞,我就坐在伞底吃果冻,等他们干完活,再一起回家。那时候,爷爷的身体真的很硬朗,能背桃花源记,能和我们争论几大洲几大洋的问题,不像现在这样,不认得我们。
闹了两天,终于要出葬了。那天我们起来很早,天蒙蒙亮,竟还下了点小雪,路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白色。弟弟坐在棺木上(乡下习俗,老人出葬,家里最大的男孩要坐在棺木上送葬),我和姐姐跟在后面。小时候,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只需一个晚上,就会落几厘米厚,第二天早上,爷爷会把屋前的雪扫出一条道,其他地方的不动,方便我们推雪人。
那天下雪了,郁结了几天的心情却突然舒畅。送爷爷上山的那条路,我们走过很多次,家里的老人都是埋在山上的,每年年底都要上山看看,只是从今年开始,那里多了爷爷的坟地。
后来,我和姐姐给爷爷烧纸钱,我们烧了好多好多,叔叔在一旁对爷爷说要他多买点鱼吃。我也念念有词,让爷爷保佑我考上大学,爸爸在一边泼我冷水说“考大学要自己努力,光要嗲嗲保佑有什么用?”我无语。听到姐姐突然说道“烧了这么多钱,嗲嗲都可以铺澳门豪赌了。”说完我们都笑了。
第二年夏天,我参加高考,一直浮躁的心情在那段时间难得平静,坐在考场,总觉得爷爷在旁边看着我,后来成绩出来,分数超过一本线二十多分,前所未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