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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13年5月,我从城里回到老家。这次,我准备在老家多待些日子。
我们村在县郊,随着城市不断扩建,附近的村子相继拆迁,我们村成了拆迁户们等待迁入新居的最佳过渡地。
家里的房子闲置了几年,年初收拾一番,杂物锁到楼上,楼下和前后院整体租给别人。我这次回来,是因为租客说要退房。
租客说,房子挺好的,就是自从住进来,老听到楼上有奇怪的响动,而且,最近越来越频繁。
租客的两个儿子,在院子里上窜下跳,嘴里打着啰啰:“哦——哦——闹鬼喽——闹鬼喽——”
我是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但人家既说有,要退房,我也不好勉强,算清金额,退钱收房,我自己住回老屋。
我住在楼下的里间。第一晚,特地喝了几杯浓茶,躺在床上等着听租客说的所谓响动。
睁着眼一直等到两点多,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没有任何动静。黑暗中,我望着天花板,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父母在时的情景。
02
我的父亲是个苦命人。
他是河南人,老家活不下去,和家人一路逃到陕西,在一个村子里偷人家的红薯时被人追,和家人跑散了。
外婆在村口的一座破庙里发现了他。外婆说父亲当时躺在佛祖前的蒲团上,身体蜷成一团,烧得人都迷糊了。外婆说:“既让我遇上,这就是佛祖的意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把父亲带回了家。
恢复了健康的父亲极有眼色,默不作声帮外婆挑了三天水——因外婆说他病了三天。
那年月,经济不像现在这么发达,都靠老天爷赏饭吃,谁家也没有余粮,尤其像外婆这样没有男劳力的人家,尽管万般不忍,外婆还是硬着心肠想让父亲走。
没过几天,外婆下地锄苗,晕倒在地里,父亲把她背了回来,又帮她把整片地锄了一遍,后来,父亲就留下来。这个家总算有了个男人。
外婆帮父亲打听过家人的消息,一无所获。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对外婆、对母亲、对这个家产生了比河南老家更深的感情。
母亲二十二周岁的时候,外婆为他们办了婚礼。
他们结婚七八年后,头生子出生。那个孩子如果活着,我应该叫哥哥。
一场高烧,夺走仅六个月的哥哥的生命。母亲因此抑郁,父亲说,如果不是后来有了我,她可能活不了几年。
小孩七八岁最讨人嫌,我也不例外,上树摸鸟,下河捞鱼,捉猫逗狗,没有我不干的。
有年夏天,母亲到河边洗衣,我偷偷跟在后面去玩水。我只顾撅屁股捞鱼,后退后退,一不小心踩空,河水瞬间没过头顶。
亏我体轻,被水托起来,漂漂摇摇往下游走,母亲吓得忘了自己根本不会游泳,一头扑进水里救我,等大家七手八脚把我俩救上来,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完好无损,母亲却一病不起。病情迁延了十几日,在一个夜里,母亲走了。
外婆那时已年近七旬,受此大恸,没坚持多久,也追着母亲去了。
这个家,由两个女人,变成两个男人。
父亲说,就是那年起,我变成一个特别安静的孩子。
03
男人带孩子,特别不容易。父亲更是。
除了冬天,他每天黎明即起,趁我还没醒时先到地里劳作一会儿。估摸时间差不多再回来给我做饭,一般就是一个白水煮蛋、一个白面蒸馍夹咸菜,好的时候夹几片肉——那是他参加别家酒席带回的份额,从舍不得吃,都先紧着我。
我上到四年级,父亲发现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扑在地里,也只够刨点粮食吃,要想彻底改善生活,需要更多的钱。
他央求做工头的本家带他外出打工,至于我,托给本家,本家负责我一日三餐和日常照料,作为回报,家里的几亩地给人家种。
父亲是带着伤残回来的。他在楼脚和(huo)沙子,旁边的人往架子上送砖,一个疏忽,砖掉到他头上,脑震荡。
工头不敢再雇他,给了些钱,打发他走。就这样,离开老家三年多的父亲,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父亲回来那天,我们父子俩忙活了一天,把家里收拾出个模样,我累得倒头就睡,半夜被尿憋醒,听见外间有哭声。
是父亲,他抱着外婆和母亲的遗像在哭。
父亲回来时,我上初一,学校在邻村,距家步行二十多分钟路程。我的成绩不错,教导主任和我同村,经常在父亲面前夸我,说我如果能好好培养,必有大出息。
父亲很高兴,他决定不再外出打工,他要守在我身边,盯着我学习,一定要让我有大出息。
父亲从赔偿金中拿出一部分给村长送礼,租了村口的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房子做修理铺。
在外打工的时候,他看过别人修车,他聪明,知道偷师,一般的毛病难不倒他。
开始他只修架子车、自行车,后来就敢修拖拉机、汽车——都是我晚上写作业时,他坐在对面看着书琢磨的。
父亲人老实,愿意吃亏,吃了亏也不生气。换个自行车车胎,标价是三块,人家说没没那么多,给二块,他也笑呵呵接着;
有的人嘴特别贱,看不得我们好过,见我们碗里多几块肉都眼馋,在村长面前垫砖(说坏话):“这老小子真是挣着钱了!得给他加租!”
父亲被人摁在地上打过。都是修了车不想给钱,父亲追要,那些人被好事者起哄弄急眼,气不敢往别人身上撒,就找父亲的麻烦。
就这样风里雨里、日里夜里,磕磕绊绊的,父亲的修理铺在村口站了十几年,直到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
04
或许是一直活得太压抑,上大学开始,我就拼命想挣钱的路子。我想挣大钱,最好一夜暴富,我想开着小车、梳着背头、嘴上咂着好烟、手里拎着干部的包,一路从村口张扬过去。
我得扶着父亲,把名牌烟一根根给别人散,那些曾经欺负过父亲的,拿整盒砸他,我要让父亲佝偻的腰直起来,我觉得那才是当年主任说的“有大出息。”
我想发财想得都着了魔。除了必修课,成天满世界窜着“寻找商机”。我做过小生意,卖过水果,摆过地摊,一间间宿舍推销洗面奶、护肤品,父亲从来不知道。
凭着一股小聪明和不错的人缘,毕业成绩还算不错,学校牌子硬,我又不指望靠工资发家致富,在县里找了家中学,成了一名数学老师。
父亲非常高兴。他觉得总算把我供成了,对得起去世的外婆和母亲。
工作之后的我,对财富的热情不减更增——进入社会你就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伟人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身体力行把生产力变现,我是第一个在校外办培训班的。
开始是暑假悄悄地弄,收上几十个学生,每人几百元,教两个月数学。数钱的感觉太美了,特别是我把钱交给父亲,他沾着唾沫数钱时的骄傲神色让我分外满足,我于是想再进一步。
开学后,我继续给学生做校外辅导,被人检举。学校的处分和金钱的诱惑相比,简直毛毛雨,我继续,直到被开除公职。
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时,乡党们说,那一天,他没修一辆车,一个人坐在屋里,谁叫也不应。
父亲想成全我,又不知道这条路走不走得;他想让我实现理想和梦想,又怕万一政策变了,把我闪到半路上。他对着一屋子轮胎、工具、油漆,一个人煎熬着。
人们发现时,父亲已经没了气息。心脏骤停。
05
老家有句话,家里如果有人年纪轻轻去世,那他没活到的岁数会叠加到剩下的人身上,我以为,母亲没活过的岁数会加给父亲,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早。
我还没有做好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的任何准备,就突然只剩下我一人。
那时年轻,总觉得时光再珍贵,也没有将来的前途珍贵。匆匆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又一头扑进办培训班挣大钱的伟大事业里。
培训班前景很好,我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个红利期,我用全部积蓄,又借了些钱,和朋友合伙注册了一家培训机构。
请老师、招助理、扩大生源,热热闹闹开张。大学同学送了花篮,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其中不乏某些女青年的倾慕,我一时飘飘然。
如果父亲在,他肯定会叮嘱我:“得意时须退一步,左右看看再伸手”,可是父亲不在了,没人提醒我。
合伙人只想利润,风险和隐患不在他考虑之列。
摊子越铺越大时,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教训。
一个女学生在补完课从培训班回家的路上出了事,家长堵了学校的门,三天下来,生源跑了一半,七八十家长围着我要求退钱,合伙人关键时候掉链子,自行让财务结算退股。
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摆平家长们,学校被教育部门勒令停业整顿,这一下,彻底凉凉。
树倒猢狲散,几天之间,重回旧社会,一贫如洗。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揣着最后的千把块钱回到老家的。
我躺在床上把前尘旧事齐齐想过一遍,眼睛再次睁开时,已是日上三竿。
前一晚,我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06
曾经学习最紧张时,父亲教过我:如果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就去劳动,去出汗,不要让自己闲着。闲着容易胡思乱想。
我换上父亲生前的工作服,卷袖子,洗抹布,开始整理屋子。楼下一直住人,不脏。从楼上开始。
楼上有两间房,一间储物不用打扫,一间是我大学和工作后偶尔回来的卧室。
房间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一进门靠窗一张双人床,床边是书桌,床脚一个衣柜,所有的家具都被父亲细心地用旧床单遮住。
揭起床单,用抹布细细把灰尘擦净,站在床上擦拭吊扇时,我觉得床板似乎不太平整。蹲下细看,发现其中一块板子上有个方型的切割印迹。
我用手敲敲,这一处响声与别处均不同,试着用手抠,用剪子撬,几分钟后,床面露出一个洞。
手伸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封面上曾经无比熟悉的字体写着:给儿子订婚用。
我拿着包,愣征半晌,继续摸索,从紧挨着墙的侧面,又摸出一个被胶带牢牢粘着的牛皮纸包,上面写着:给儿子结婚用。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屋里狂转,一双手摸遍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每一处角落,最后,床板上一溜串摆了四个包,另两个分别写着:给儿子创业用。给孙子用。
整整十八万块钱。捆扎得整整齐齐。
泪水滚出了我的眼眶。
起风了。房子日久失修,不知什么时候,后窗烂了两块玻璃,可能有野猫什么的顺着破损处时常出没这间屋子,床对角那片覆盖我上学时所用书籍的蓝白道塑料布被扯得丝丝缕缕,风一吹,嚓嚓作响。
我靠着床头,又想父亲。
初三开始,我个子猛长,修理铺的床躺不下我们爷俩个,父亲决定每天辛苦一点,晚上回家睡觉。
为方便我晚上上厕所(我们村的厕所统一规划在一楼后院),他特意让我睡楼下,他睡楼上。
每天晚上,楼下灯不熄,楼上的灯也会一直亮着,好像互相作伴。
有时我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过去,父亲会在十二点后,侧耳倾听一阵,然后悄悄下楼帮我关灯、收拾文具、掖被角。
高三学习任务最繁重时,我经常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在楼上响起,嚓、嚓、嚓,是他习惯的拖脚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要一听到这嚓嚓声,就宛若佛徒听到梵音,心头一片清明。
07
后来的几天,我把老家的所有屋子,包括楼下和储物间,全部、彻底打扫一遍,再无发现。
每一个晚上,我都会睁着眼睛直到深夜。那几个牛皮纸包,被我放在枕头下面。
自从培训班出事,我已有些日子严重失眠,奇怪的是,自从回到老家,喝再多浓茶,晚上耗再久,最后都会一觉到大天亮。
我想,莫不是父亲,冥冥中在守护我、提醒我。
面对我那种对金钱的狂热,他无力阻止,却忍不住不担心。他怕我不知进退,万一某天受到挫折,一蹶不振,自我怀疑,从此畏首畏尾、窝窝囊囊一生。
他按自己的想法,为我准备后路,留下这许多钱,为的就是让我有重新再来的勇气和底气。
我想,租客的说法应该是真的,他们听到的动静就是父亲的脚步声。
父亲他不希望有陌生人住我们的房子,他怕自己留下的钱被某些贪心的人发现,他也想让我回来,再听听他的脚步声,让我的心头再次恢复清明。
这一晚,像前几天一样,我躺在床上,想着父亲,慢慢闭上眼睛。
进入梦香之前,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我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爸,记得帮我关灯。
嚓嚓的脚步声响起。
灯灭了。
我真的好想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