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第一次见阿正。那天我随母亲去城隍庙祈福。我贪玩儿跑到河边,一边看着河面的鸭子,一边蹦蹦跳跳的走着,却不小心踩在了湿滑的青苔上,我摔倒在了地上,鞋子掉进了水里。母亲和几个丫鬟都围了上来,我并没有摔疼,只是鞋子掉进了水里,女眷们都不会游泳,我们只好看着鞋子随水而去。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孩子不声不响地跳进了水里,帮我捡出了我的鞋。他鸦黑的湿发粘上了脸颊,一串串的水珠从袖口滴落,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胸膛,站在我面前,把鞋子放在我的脚边。我看着他,一身褐衣,却长得端正挺拔,我娘感谢他,拿给他糕点。他接过,怯生生地,就这么看着我们。
后来再见他,是在城里的戏园。我幼时爱听戏。总是缠着爹带我去戏园。他在戏园卖糖果和糕点。从不吆喝,不推销,仍是怯怯的。我每回都会对他微笑致意,买上一盒最爱吃的凤梨酥,渐渐的,他也会回以一个灿烂的笑。
顺治十七年,我爹蒙冤被赐死,家产尽数抄没。世态炎凉,人心凉薄,因为怕受牵连,没有人愿意救济我们。寒冬腊月,我和我娘只能住在城郊的破庙里。我知道人们求自保这是无可厚非。可是我爹年轻时就立志做个清官,那么多年他尽职尽责,清清白白,造福一方百姓,却落得如此下场,那些他往日交好的友人,在此刻也不见了踪影,实在悲哀。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出现了,他带我们到他的家里,收留了我们。小茅屋破旧但很整洁,家中有一个眼盲的娘,我唤做大娘。他把他自己睡的炕头让给了我和我娘,自己则睡在铺了茅草的地上。我终于有了安身之所,那段日子虽然清贫忙碌,那十分温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烧饭,洗衣,喂鸡,织布,忙碌起来了,身上背负的冤屈仇恨也就不那么沉重了。我有时想念爹,心里难过,他便给我做凤梨酥,宽慰我。也是那个时候,我得知了他的身世。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爹就因病去世了,他娘悲痛欲绝,哭瞎了双眼。那段时光真的是生命中最难忘的日子。我开始为柴米油盐计算,懂得四季变换,嘘寒问暖。 我们像世间最平凡的眷侣,他在田间忙碌,我用手帕为她抚去额头上的汗珠;我做饭,沾了一脸灰。他就站在一旁,带着安静的笑容看着我。大娘和我娘常常开我们的玩笑,让我们尽早成婚。大娘从梳妆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银镯子,给我戴上。这是她年轻时,阿正的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笑着说,阿正这个傻小子,早就喜欢上我了,如果我也喜欢他,那就不要遗憾错过。
康熙皇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平反冤假错案。爹的冤案被重新提上朝堂。在世伯的帮助下,冤案得到平反,追赠谥号,返还家产。为母亲回到了从前的府邸,阿正与大娘说住惯了从前的茅屋,不愿一同前往。觉得有愧于我爹,世伯决定照顾我与我娘。没有收入来源,我们只能靠着世伯的帮助生活。世伯还与我娘商量把我许配给他的独子仕寰。我着急的跑去找阿正,他正站在河边发呆,是那个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河边。我喘着气,告诉他经过的一切,他却意外的平静。良久,他说,他祝我幸福。心被揪住一团,我拽住他的衣袖,湿了眼眶。他把头转向一边不看我,我知道他在强忍悲伤,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褪下手上的银镯,他却让我留着。也好,做个念想。
锣鼓震天,八抬大轿,我来到朱府。那天,他果然没有来。我托人打听他的消息,才知道大娘病逝了。几日后管家把一盒凤梨酥交到我手中,说是有一个男人让他务必亲手交给我。盒子里有一封信。
阿正说,他第一次见我,是在城中的戏园。我听戏听得痴迷 ,咿咿呀呀的声调里,午后的阳光打在我的侧脸上,十分好看。所以那日,他毫不犹豫的就跳下水中帮我捡鞋。再到戏园,我便认出了他。我爱吃凤梨酥,他也记下了。他娘离世了,他也决定离开这里。他不愿让我跟他过那种苦日子,也不愿让他娘和他一起背负是人“攀高枝”的骂名。那一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拿着那封信,声泪俱下。我们都输了,输给现实,输给世俗,输掉了那么珍贵的东西。
那只镯子,我从未摘掉。常有人问我,为何还戴着这么老旧的镯子,我只是微笑,心头泛起温暖。我和他的故事,至少还剩这一只镯子。
仕寰待我很好,夫妻相敬如宾,但也少不了大户人家的三妻四妾。好在我平素性子恬淡,不爱争风吃醋,又得公婆格外庇护。人们都说我命好,公公和夫婿都是朝中要臣,什么都有了。我的确是命好,遇见了阿正这样好的人。
三生有幸遇见你,纵使悲凉也是情。
即使山海不可平,我也遥远的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