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
初秋的黄土高原,如同晴空下的一幅金黄调色板。公路两旁层层叠叠的梯田像是褪去妆容的女子,失去了脂粉遮盖露出麦黄色的肌肤,熏风裹着阳光拂过表面挟带起一片金黄色的麦浪。
当麦浪渐息,公路上驶来一辆颠婆不断的大巴车。这辆25座的大巴车显然严重超载了,人贴着行李、行李粘着人,整车人从里往外冒着汗,于是车窗大都开着通风,只有一扇窗户密闭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将脸贴在玻璃上,在燥热的车厢里捕捉那一丝残存的凉意。每年这个时候,呂立都会从老家那口深井里打起一桶水,再从自家地里摘一个最大的西瓜浸下去,然后把脸贴在西瓜皮上,就是这种凉飕飕的感觉。但是今年他决定不回家了,暑期打工刚结束,他答应了大学同学阿凯邀请,和室友阿徐去阿凯老家玩。
阿凯的老家在内陆的一个农村,距离学校就一百多公里,听阿凯说他们村里人十分热情好客,尤其在这个丰收季节家家户户杀牛宰羊,摆上几天的流水席,从村这头摆到村那头,从日落三杆摆到月没参横......
呂邵和阿徐的老家都在一千多公里的东南沿海,暑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于是吕邵软磨硬泡地拉着阿徐一同去。他们俩是上下铺,整天混在一起,同学们给他们取绰号叫“锵锵两人行”,意思是一人往东走另一人绝不向西行。
不过这次阿徐不想去,呂邵明白阿徐从小在大城市长大,过不惯农村生活,于是呂邵就学着政治老师的口吻劝说阿徐:年轻人呐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要深入基层体验生活,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
阿徐正在喝水,听到这话一口喷了出来,扑哧一声笑开了:你省省吧,谁不知道你是冲着大碗吃肉喝酒去的呢!呂邵被喷了个正着,一边擦着衣服一边还摆出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随后也捧腹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呂邵突然感觉肚子饿了,他想到行李架上的包里还有半盒饼干,但发现根本站不起来,因为长时间侧着身子坐着,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他侧过头来,身旁的阿徐和阿凯挨着他挤在不足一米的凳子上,两人都倦着身子靠在身前的行李箱上,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析出了一条条盐斑,像是在黑色T恤上染了两幅星空图。那该是什么星座呢?呂邵心想,应该是白羊座,没错,这个点老家的小羊羔应该已经喂完草了,正一只抵着一只,头顶着屁股往羊圈里拱呢,一只......两只......
县城
“走啦吕!快起来!”呂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阿凯正在拍他的肩膀,拥挤的车厢此时已经鸦雀无声,像一只被掏空了肺腑的小羔羊。“到站啦,再不走车子又要送你回学校喽,你看人家阿徐都等得不耐烦啦。”阿凯乐呵呵地拎起行李箱,捋捋中分的发型,朝窗外努了努嘴。
呂邵这才缓过神来,透过车窗,看到阿徐正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下解手,嘴里哼着小刚的《黄昏》,歌声惊起了几只杆上的乌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掠向空中,天边的云彩已被朝霞染红。
车站很小,除了停车场就只有一栋小平房,算是售票厅,那些墙上的石灰早已剥落,露出红砖和水泥砂浆。售票厅的门已经被锁死,里面黑漆漆的,想必是售票员提早下了班,三人之好沿着车子进口出了站。站口杂乱无章地停着七八辆摩托车,几个司机正围着站口的石墩打牌,不时瞅着站口这边。
看到有三个人出站,一个叼着烟赤着膊的光头男子猛吸了一口烟,甩下扑克牌晃荡着迎了上来。呂邵低着头走在前头,与迎面而来的“大光头”撞了个满怀,正想抬头理论,一股浓烟喷了他满脸,随即一口浓重的夹着普通话的方言在耳边炸响:“小子,你们要去哪里啊?”
呂邵抬头一看,“大光头”满脸的横肉挤着满口黄牙迎了上来,唾沫星子夹着烟一起往外蹦,像是一间着了火的茅房。呂邵往后闪了一步,说:”我们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哎呦!”大光头皱了皱眉:“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冲,看你们样子像是还要赶远路,天一黑除了我们谁能送你们去!”说着指了指那几辆摩托车。呂邵楞了楞,阿徐在后面拉了拉他胳膊,轻声说:“吕,我看这人满脸凶相,我们还是走吧!”
“我们去王村,三个人!”阿凯从后面冒了出来,挡到了呂邵身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红塔山”,熟练地递出一根,说:“大哥,先抽根烟”。“大光头”斜着睨了一眼阿凯,接了烟,不紧不慢地掏出打火机点上,伸出左手在仨人面前晃了晃:“三个人三辆车,50一辆!”
“30一辆,我每次回家都是这个数,”阿凯用当地方言答到。“原来是本地人,行,那就120!不能再少了!”“大光头”徐徐吐出了一串烟圈,摊摊手地说道。
阿凯摇了摇头,原本黑黢黢的面庞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棱角分明:“学生仔能有什么钱,我们行李也不多,就90,不去就算了!”说完就转过身招呼两个小伙伴离开。
“大光头”怔了一下,一把拉住阿凯的胳膊,腆着脸说:“算我倒霉,看在老乡的份上我就送你们一趟吧!”不等阿凯开口,他便招呼边上的两个司机把摩托车开了过来。
回忆
王村在县城的另一头,县城很小,只有一条主街,街边零星开展几家杂货铺、理发店,路上行人稀疏,所以摩托车就更显得肆无忌惮,像撒了僵的野马并辔疾行,不出一会儿就驶出了县城。
县城外延伸出去一条两米多宽、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摩托车显然放慢了速度,然而呂邵的心跳却加快了速度,他想起了某篇杂志上写的一篇恐怖故事,说的是内陆某个县城里有一帮人专门拐骗小孩,捉去以后搞成残疾再放到街上乞讨。想到这里,一阵冷汗从脚底冒了上来,他贴着骑手的肩膀望了望前面,阿徐在前面缩成一团紧紧抱着前面的骑手,再越过前面骑手的肩膀看到阿凯端坐在“大光头”身后,“大光头”的脑袋在夕阳下格外突兀,像是一只被斩断许久的手臂。呂邵闭上眼睛晃了晃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将出去。
路上尘土飞扬,路两旁的白杨树像一个个兜上黄色围裙的厨师,三辆摩托车就像在锅里被反复干炒的鱿鱼,很快由白转黄,由黄便黑。车子开了许久终于驶出了黄泥路,上了一条更窄的石子路,天色明显暗了下来,路两边是密密的棉花地,有些已经开嘴,露出雪团似的棉花。
交嘴雀在棉花地上方穿梭,叫声杂乱而尖锐。呂邵顺着雀群的方向望去,看到不远处升起袅袅炊烟,“阿凯,阿凯,是不是快到了?”他扯着嗓子对着前面喊道。也许是被摩托车的轰鸣声淹没,阿凯没有回答,像尊雕塑般凝固在“大光头”后面。
一年以前,他在学校操场就见过这么一尊雕塑。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余辉像一张金黄色的渔网在操场上铺陈开来,太阳在学校后山顶上拽着网的末端慢慢向西收拢,操场上跑步的、打球的学生一会像主力队员穿着金色的衣服,一会儿又成了替补队员换上了黑色的外套。
呂邵和阿徐刚从球场上下来,大汗淋漓地背着夕阳向宿舍走去。操场的东边是一幢半层楼高的玻璃晾衣房,曾经有段时间学生反映晾晒的衣服失窃,校方就造了这么一个晾衣房,早晚各开放一个小时。
这个点房子本应挂着锁,但是两人路过时看到铝合金门虚掩着,难道又有人来偷衣服?呂邵心中疑惑,朝阿徐使了个眼色,阿徐心领神会,两人悄悄地摸进了晾衣房。
一股浓重的洗衣粉味扑面而来,花花绿绿的衣服错落无序地悬挂在屋顶的10排晾衣杆上,两人猫下了身子从衣服底下环视整个房间。突然,呂邵感觉衣服被身旁的阿徐扯了一下,他回过身,顺着阿徐手指的方向,在房子的东北脚看到了半截腿。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穿着拖鞋的男性露出的一条腿,两人不约而同将食指放在了嘴边蹑手蹑脚地向着那个人围了过去,那黑黢黢的腿越来越近。呂邵是第一个扑上去的,扑上去之前他就瞥了一个雕塑般黑黢黢的背影,阿徐跟着铺了上去,接着是盆子跌落声,厮打声、叫骂声、撞击声,整个晾衣房的衣服似乎都抖动起来,像起身喝彩的观众。
那个人就是阿凯,不过他并没有来晾衣房偷衣服。据阿凯事后说起,刚开学的时候学费被一帮人骗走了,他不敢再问家里人要钱,只有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于是他每天早上会多买几个白面馒头藏在书包里,趁大家中午休息和晚上活动时偷偷撬进晾衣房,这里就成了他的餐厅。打那次以后,呂邵和阿徐就让阿凯跟他们一起搭伙吃饭,阿凯也不推辞,就经常从老家带来一些土鸡蛋当做是搭伙费。
老屋
当摩托车驶到一堵矮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阿凯喊了一声停,三辆车依次停了下来。
“王村还没到啊?”为首的“大光头”摘下头盔,疑惑地问道。
“到了,我们先到我舅舅家!”阿凯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确定?”“大光头”再次问道。
“这是车钱,你们可以回去了!”阿凯匆匆忙忙地把几张人民币塞到了“大光头”手中,向来的方向指了指。
“那我们可不管你们啦......”三人调转车头,三道光柱驶入了棉花地中间那条逼仄的小路。
四周顿时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呂邵的眼睛才适应过来,他打量着这堵矮墙,墙体斑驳不堪,杂乱的枯藤像一张铁丝网一样紧紧箍在墙体上,缝隙间裸露的红砖像是被铁网勒出血的皮肉。
“走吧!”阿凯招呼着两个伙伴,阿徐和呂邵迟疑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是碍于同学情面,只好硬着头皮随着阿凯绕过了矮墙。
墙后面是一小片灌木丛,隔着灌木丛三人看到了一幢老式的平房,像是七八十年代建的,墙体好像刚刚刷新过,但掩盖不了墙根多处裂缝,四扇铁窗紧闭着,中间一扇铁门已经锈迹斑斑。
三人走到门前,阿凯转过身对呂邵说:“终于到啦,这就是我舅舅家。”顿了顿又说道:“我舅舅可能不在家,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呂邵是班上唯一有手机的学生,在平日里呂邵一定会潇洒地掏出来借给对方,但是现在在这个陌生而偏远的环境里他在心理说了一百个不愿意,他迟疑着。
阿凯用鄙夷地眼神看着他,催促道:“哎,打完就还你,别婆婆妈妈的,我舅舅可能给我们买菜去了,我得招呼他回来。”呂邵犹豫了一下,打开书包掏出了手机,递给了阿凯。
阿凯满意地接过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下对方就挂掉了,突然前方的铁门“咯吱咯吱”响起,是门栅卸落的声音,随后门“咣”一声打开了。
呂邵的脸憋的铁青,好像那漆黑的门洞里藏着一个噬魂夺魄的女巫正在吸走他周身的空气。女巫终究没有出现,门里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脑袋,略有些秃顶,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珠子像卯足了发条的时针,滴溜溜地按顺时针转了一圈,又咕噜噜地转了回去,最终定格在呂邵他们这边。
“舅,原来您在啊!”阿凯兴奋地迎了上去,一边回头招呼两个伙伴。呂邵丝毫没有听到阿凯的招呼声,此时他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了视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舅”,越看越觉得像杂志里写的人口贩子,正常人家哪有住在这个荒郊野外,来了客人还疑神疑鬼的......
呂邵在心理默默盘算着,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那人向前迈出一步,他就往后跑,他可是学校的百米纪录保持者,即使拉上阿徐应该也没人能追的上,想到这里他回头向阿徐使了个眼色......
“呂邵阿徐,还愣着干嘛?到家啦!”阿凯跑了回来在搬他俩的行李,看到他们都愣在原地,略微有些不愉快的说道:“我说老同学,咋地,嫌弃这地方了?”
看到他俩面露窘色,阿凯又用缓和的语气说:”我舅舅那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人很好相处的,他们一家人都在等我们吃饭呢!”呂邵看了看阿徐,阿徐也在看着他,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又像在责怪他太多疑误会人家了。
当两人还在原地面面相觑的时候,阿凯已经把他们的行李都背在了身上,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顺手递给了呂邵。呂邵一看那是自己的手机,触摸屏闪着柔弱的光,像一只黑夜里迷了路的萤火虫。但现在在他看来,那更像一只健硕的信鸽,只要他按下去它就会飞到老师身边、飞到父母身边、远离这个陌生的地方。
呂邵心底的疑虑和恐惧渐渐消融,他迅速把手机塞进裤袋里,尴尬地伸手去拿阿凯背上的行李,一边说道:“太重了阿凯,我们自己来拿,阿徐你还愣着干嘛!人家等着咱们吃晚饭呢......”
“舅舅”招呼着三个人走进了平房,屋内没有灯,但前方的一个门洞里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屋内的轮廓,大概只有六七个平房,右手边有一个隔间,像是一个传达室,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床,桌上随意地扔着手电筒和几串钥匙。
“舅舅”熟练地从桌上拿起一串钥匙,带着仨人走进了的门洞。那是一个五米多长两米多高的走廊,但只比肩膀略宽,墙体很新像是刚刷过漆的,三个人背着行李走在中间,袖子和背包不断地在墙体上摩擦,在摩擦声响了十几下之后,呂邵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他走在最后,隔着三人他看到前方有扇铁门,光就是从那门缝里透出的。只听“咔嚓”一声,是下锁的声音,门上响了三下敲击声,随即又听到“咔嚓”一声,门打开了。
“舅舅”迈了进去,顺手把钥匙递给了门边站着的一个小伙子,腾出两只厚实的手鼓起掌来,喊道:“兄弟姐妹们起来一下,欢迎新朋友了!”浑厚的掌声和喊声像巨石砸入了波平如镜的湖面,向四周打出一层又一层涟漪,涟漪穿过两边墙角的两排土炕,打在铅灰色的墙壁上折返回来,这时炕上陆续爬起来四五十个人,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欢迎新朋友!欢迎新朋友!”整齐而洪亮的声音瞬间填满了四周。
李光明
那掌声像海浪冲击崖壁一样拍到了刚跨进门的仨人身上,阿凯立刻条件反射似的跟着鼓起掌来,激动地神情中带着一丝骄傲。而阿徐和呂邵却被惊得险些跌倒,待他们回过神来,掌声突然像被刀劈过一样停止了。接着“舅舅”放下了悬停在半空中的双手,关切地上来拉住呂邵和阿徐的手往里面走去。
呂邵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屋子,刚才进门那个地方是在长方形的“宽”处,那道走廊好像是新修的,把一个长方形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这件屋子大约有二百平米,像是一座遗弃的厂房,墙壁上的几扇窗户被钉上了木板,窗户旁的砖墙里嵌着几根木柱子,向上延伸在房顶撑起一个“人”字型屋梁,横梁上悬挂着几盏老式的钨丝灯,闪着幽光,在铅灰色的墙壁上打出几十个光怪陆离的黑影。
呂邵他们被引到了屋子中段的一张土炕前,那应该不能算是一张炕,而是一溜放满铺盖的土炕中间留出了一截,一米六见方,铺着一张旧草席,炕头摆着两床洗的发白的军用被。
“这是你们的床铺,你俩先歇歇脚。”“舅舅”转身要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折回来说:“我们家条件差一点,不过老祖宗留过话,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不过苦也是一时的,舅舅保你们赚了大钱就不舍得回去喽!”
说完得意地拍了拍呂邵肩膀走开了。赚大钱?呂邵摇了头坐了下来,一边掸着包上的墙灰,一边低声对阿徐说:“你说他们家怎么这么多人?”
阿徐皱了皱眉回答:“是啊,而且他们讲话很奇怪,咱们莫不是进了什么邪教了?”
“要是鞋教呐,我看TMD也是只金鞋!”隔壁炕的凑过来一人,十来岁光景,头发好像很久没洗,一撮撮地挓起,鼻子很挺,可惜雀斑占据了大部分,像是长颈鹿的脖子,正冲着两人傻笑,露出一口斑黄的牙齿。
“雀斑”看两人不搭腔,就顺手扯过呂邵搁在炕头的包,“哎呦喂,安德玛的包,有钱人,让老子看看有没有好货!”说完便去解包带,呂邵恼怒地伸手去夺,不想斜刺里又飞出一只手,一掌打在“雀斑”的脑袋上。
“哎呦歪,我操,谁啊!”“雀斑”龇牙咧嘴地捂着头,恼怒地看了看来人,便很快焉了下去,不敢作声。
炕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青年,脸色白净,套着一件花格衬衫,上口袋里插着一本破旧的笔记,外面别着一只圆珠笔,看起来像是一个教书先生,但眼里透着凶光,像伸出两根长矛架在“雀斑”脖子上,一直把他逼到墙根。
青年转过脸来,目光已经缓和了很多:“他叫阿金,可怜人家的孩子,不太懂规矩,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叫李光明,木子李光明正大的光,以后我罩着你们!”说着向呂邵伸出右手。
呂邵感激地和他握了握手,又指了指阿徐说:“我叫呂邵,他叫阿徐,我们都是阿凯的同学!”
“我知道,你们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可惜啊......读书好又有什么鸟用!”李光明说到这里停了停,眼里流出一丝怅惘:“我是阿凯的师傅,你们是他同学,那你们是不是也该叫我师傅?哈哈哈......“
呂邵觉得这人虽然古怪,但为人还算仗义,就顺着叫了一声师傅,阿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呂邵捅了他一下,阿徐还是不吭声。李光明满面春风地对着吕邵说:“不打紧,这小兄弟比较腼腆,以后会慢慢熟络的,来,我们给新朋友洗个脚先!”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上来两个端着不锈钢脸盆的男子,轻轻地把盆子往地上一搁,捋起袖子探了探水温,便伸手来脱吕邵和阿徐的鞋子。两人虽然从小在家不干家务活,但却从来没见过这阵仗,看着这两个跟自己父亲差不多年龄的男子,阿徐连忙把脚缩回了炕上,吕邵也赶紧摆手:“我.....我还是自己来!”
其中一个男的说道:“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做兄长的给弟弟洗脚有什么不可以,我刚来的那天也是别人给我洗的。”
另一男的帮腔道:“就是,小兄弟,我们给你们洗脚是帮你们洗去晦气,顺利跨进财富自由之门。”
李光明看到两人慌乱无神的样子,假装恼怒地说:“我说你们两也真是的,我们这儿给客人洗进门脚是习俗,你们再客气就是看不起人了。”两人将信将疑地看看了李光明,只好硬着头皮让人脱了鞋子,水温恰好,紧绷的脚掌触到水立刻松弛下来,李光明满意地点了点头。
晚餐
呂邵边洗边想起哥哥曾跟他说起过“桑拿中心”洗脚很舒服,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一双粗糙的手捏得他生疼,却又不好意思喊疼,扭过头看看阿徐,阿徐也正在朝他龇牙咧嘴。
趁着洗脚的功夫,呂邵环视着整间屋子,他在找阿凯。看了一圈,才发现阿凯在靠门那边的炕上和“舅舅”在说话,他喊了一声,挥了挥手。阿凯回过头来招了招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舅舅”也热情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对阿凯耳语了几句。阿凯随即下了炕,从炕上端起两个不锈钢碗,汲着拖鞋向门边走去。
这时,铁门那边有了动响,是三下敲门声,刚才接“舅舅”钥匙的那个小青年从门边站起,贴着门缝向外看了看,随即从裤腰上取下钥匙去开锁。呂邵突然明白,原来这门里外都有锁,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先要开外面的锁,里面才会开锁。铁门开了,依次倒着进来三个人,因为每人都拖着一只三十公分高左右的不锈钢桶,正往外冒着热气。阿凯第一个凑了上去,把不锈钢碗放地下,从桶里拿起一柄漏勺在桶沿上磕了几下,又从每个桶里分别舀了些东西在碗里,端起碗走开了,这时有人喊了一句:“开饭了!”屋里的人都端了个碗围了上去。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阿凯来到跟前,先把一个碗递给了阿徐,呂邵看了一眼,那碗里盛的是土豆煮白菜,上面盖了些米饭,阿徐看了一眼,接过来搁在了炕上。
阿凯显得有些为难,冲呂邵摊了摊手说:”呂邵,你看我们舅舅家本事条件也不好,现在又有这么多穷亲戚来家里做客,已经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你们了,这样吧,改天去我们家一定让你们吃上好的。”
呂邵尴尬地接过阿凯手上剩下的那个碗,顺手拿起碗里的调羹舀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道:“阿凯你别这么说,咱们也没那么娇生惯养,能吃饱就行。”说着朝阿徐使了个眼色,阿徐正在低头掰手指甲,他的指甲修的很齐,像一整列静默的士兵。
“阿凯,你跟我说实话,这真的是你舅舅家?”阿徐抬头问道,满脸的疑惑。
“那人就是我舅舅啊,这不是他家是哪里?”阿凯露出惊讶的表情,反问道。
“那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阿徐不依不饶。
“你要走?......明天就可以啊,现在太晚了,明天带你们去我家。”阿凯被问的有些窘迫。
阿徐沉默了,呂邵见两人有些不快,赶忙打圆场:“对对对,今天不早了,有事咱们明天再说,阿凯你也去忙吧。”
阿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阿徐沉默了良久憋出一句话。
呂邵拍了拍他肩膀说:“之前是我多疑,现在是你多疑,既来之则安之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这里不是还有手机嘛!”说着拍了拍裤兜。
“你没发现从门口进来开了两道铁门,如果是一般人家至于嘛!”
“这我也想过,不过可能是因为荒郊野外不安全呢?或者是这个老房子本身就留下来的,谁知道呢!”
“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说咱们是不是太累了都有些神经过敏了,还是先休息吧!”呂邵打断了阿徐,躺到了炕上拉过被子蒙上了头。他没有睡,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其实阿徐说的他都想过,他也觉得奇怪,但奇怪这东西一说出口就会变成恐惧,他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让恐惧率先击垮阿徐,另外三个人一年多相处下来彼此感情都很好,他坚信阿凯不会害他们的.....
呂邵不知睡过去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静下来了,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窗外蟋蟀的叫声还在房间里游荡,梁上的灯已熄了,他迷迷糊糊地望了望四周,人们都已经睡下,月光从窗上的木板缝里吃力地挤进来,稀稀拉拉地照在炕上,那上面像隆起了一座座黑压压的小山包。阿徐在边上睡的正香,房间里人虽多,但吕邵莫名地感到凄凉,他想家了。手机!一个念头闪过,他伸出手去掏口袋,手机还在,他舒了一口气,这部手机是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给他买的,每周他都会往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上一个电话是前天打的,但他没提要来阿凯家这茬事。吕邵掏出手机,摁了一下,屏幕发出柔和的光,显示“请解锁”,吕邵再摁了下确认键和“#”键,屏幕的光亮增强了,打在了吕邵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手机屏只显示了一组字——“无SIM卡”。
手机屏的光渐渐暗了下来,吕邵的心却止不住地狂跳,他断定是阿凯拿走了他的SIM卡,但又想不明白阿凯为什么要这么对他。那次在晾衣房的相识,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感情,尤如幻灯片般在眼前浮现,如梦幻泡影,在虚无地黑暗中时隐时现。吕邵定了定神,才发觉那若隐若现想的是铁门旁点着的一盏蜡烛,蜡烛放在一张木桌上,烛影摇曳之处分明是阿凯俯在桌上的身形。
“我得去问个明白,”吕邵边想边掀开了被子,翻下了床,顾不得去找寻鞋子,光着脚向铁门边摸了过去。
“你去哪儿?”黑暗中飘来一句不冷不热的声音,看似气若游丝,却在吕邵像一颗响雷,他随即感觉右肩一阵冰凉,一只粗糙的手搭了上来,是“雀斑”!
吕邵定了定神,并未转过头,他觉得身后就矗着美杜莎的脸,生怕一转身就被石化了:“我…想上厕所!”
“厕所在后头,”不冷不热的声音又爬上了背脊:“要不我陪你去?”
吕邵想抬起手摆脱那只粗糙的手,却感觉浑身无力,他向另一边转了过去,爬回了炕,索性把被子兜在了头上,好像把整个心脏兜了起来,血液不再向心间奔涌。
“早上六点才能起床,到时会有人叫你!”又一句不冷不热地话隔着被子透了过来,吕邵把身子蜷的更紧了,军被夹层里散出一阵阵发霉的味道,他却觉得像春茧一样被裹挟起来,睡意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