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父亲还在被窝里。
我说:爹起来吧。
他说,不起,老冷。
我说,日头已经下来西墙,到前檐下了,没风,不冷,朝阳,可暖和。
他说,哎……呀!但没办法,只得随了我的意志去。我给他穿好衣服,打发他吃了饭,安顿好在最暖的阳光下。掏出一支烟,给他点上。
我说,你坐一会儿吧,我出去转转。他默然以应。
我出去,田埂松软,三两步就是麦田。小径弯弯,送我到岭后。上去坡,我立住,四顾茫茫。
南坡,雪未化。野外风寒呼呼,直如朔方,地老天荒的样子。风钻入裤腿,透过秋裤,要入骨了。没有人,残雪遮了故居的大片麦田,几岁时手插的迎春花早已成片,也有老态了,有骨朵但未开,灰茫在寒村的天空下。有鸡鸣声声,似从上古来,寒山回声起,更显阒静。我随手捡起地里的一块石头,扔远,石入深谷,掉进溪水,听见水溅起。溪边那小路,可循之出山,多少故人曾来过。
我回身,走向北坡。走过那一排柿树下,走到高处。天晴得好,所有的云彩都刮散了,能一望好远,觉得这领地至少可以是春秋时的一个小国。大岭伸远,起伏不大,四面合围,臣民都在胸怀里了。小岭上有栽着的杨树和刺槐,只有干枝,根根散开,是大地稀疏的头发。今天若没事,开车不停,把能看到的地方都走遍。这不算野心吧!从小就有这打算,想把眼中的和心中的土地都踩在脚下,到底到如今还没实现。按说这不是太难。
大块地上有一棵柿树,是孤独的它自己了。它脚下麦地的雪已经化完,雪洗麦绿,虽冷也昂昂。但堰根的雪好像一点没化,白而无灰土,如初降的新雪。我弯腰抓一把,立刻化了,指头节冻得生疼。东边那小路,一米多宽,雪一点没化,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这雪路是要等我回来,它知道我必来印上自己的脚印吗?这脚印和几十年前有没有异样呢?我轻轻走过,脚踏静雪,声响咯吱,恍如当年和建民一起走过。四五十米长的小路,我刻意地走,走了好几分钟,是想让脚步叩问先前时光,追念或追回什么呢?我问自己。
我没料到冬是这么严寒的统治,专制般的淫威。风冷冻人,人都龟缩在被窝里或火炉旁,或者搬到城里的暖气房里了。山道少人行,空山愈寂寂,如我这样主动迎寒而来的,今冬不知有没有第二个?冰柱高挂,冷冷的晶莹,今年体会到少时的冬味了,好多年不积雪的山村举目皑皑,各家门前白雪守护,雪与山民共迎春,这雪恐怕要到清明才能全消。严寒里,逆来顺受的人在烤火,主动出击的人在栽树,哪有如我自愿来体验的呢?不远处有我三个姐姐的小村,山下有我的小舅,我举步可以去看看他们,但没有。我望着他们那卧在阳光下的村庄,甚至能数着哪个是他们的门楼,隐隐有悲凉上心。旧年又尽,他们的白发必然要多添几根了。
我忽然想起,这里就是三年前我和你第一次在我的故乡和你通电话的地方,那天的酷热好像故意和今天对比。当时到哪里说哪句话,踩住的是哪个石头,碰住的是哪片草叶,甚至树下哪片凉荫的厚薄,都历历不差。有你以后我对故里的情思刻骨纵横,它默默里注入我的文字,让我感到新的人生了。今天,这里雪盈草野,寒过地头,你此刻在做着什么呢?溪谷问泉,洛河看雁,我们一起谈年少趣事,我的千山走过,你的如燕轻飞,半生的美好都在说不尽的话语里捡起重现了。曾记中夜月,莫问窗前月,寒暑总是节,岁月岂会等闲过,风华长在故人心。我谨记,感谢相逢。
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对这土地一往情深,难道缘于我不是和它片刻不离的厮守吗?我惊叹野外苦寒,雪冰不减,其实院里也一样,靠近山脚人家的院墙那儿泼水成冰,有孩子就着那在滑冰。到了晚上,家家关门闭户,人人静夜鼾声,外面四野寒天,冷风呼啸,星斗如天地初开眨眼俯视下界,就真让人感觉如回远古,几十里外的现代文明好像根本与这里不搭界了。
我返回,父亲已在半路接我,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让我今天别走。我没有回答。今夜若睡在这故宅老屋,新被厚褥,并不会冷,一定有数不清的少时记忆排队进入我梦。分红薯的南北奔波,打麦场的全村出动,饥肠辘辘的学生时代,异地天涯的秋风别离,还有母亲和祖母以及老去的乡亲的容颜,都会走到枕上心头。一夜几千里,一宿四十年,我行旅成长的心灵史也几乎是国家的当代史,也是这山里行走着的历史。过客的背影里,有什么值得深藏,还有什么在深埋未醒?
扯着父亲的手,回老屋,斜阳临床,满屋光辉。父亲说后天打春,今晚有月亮。他说晚点回吧,月色里路更分明。我知道,即使今夜回去,躺在另一张临窗的床上,也一定有和睡在在这山屋一样的梦境。
刚刚,邻居三婶来借竹篮淘麦,说崖头的迎春开了。我和三弟放下活计,飞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