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玫子把烟掐灭在赵兴手里,疼的她掉下眼泪,可她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把带着火星的烟蒂摁在赵兴手里转了个圈,就那样盯着他,盯了足足一分钟,然后转身。
盛夏的风把玫子的香水味吹的格外淡,萦绕在赵兴的鼻头,逐渐散去。
玫子知道,那是最后一滴泪。
一
赵兴回到婚礼现场,第一圈敬酒时新娘就发现了异常,问他手心里的伤哪里来的,还泛着血丝,眼里尽是心疼。
“没事,出去抽烟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
赵兴眨了眨干涩的眼,继续扯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对着对面新娘的娘家舅舅一个劲殷勤,顺便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挨个塞到小孩子的手里。
孩子们大笑地拿着鼓鼓的红包,跳着闹着跑向自己的母亲,一群磕着瓜子目光不停瞄向新郎官的女人们。赵兴知道,几秒过后她们就会发出低低的惊叫,暗自赞叹这夫家的大手笔,讲新娘真是嫁对了人,舍得花钱的男人才是好丈夫。
婚礼的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赵兴看着手机里管事人不断发来的需要增办东西的微信,不断地、机械地回复着“好”,然后发过去一条又一条转账。
“钱是王八蛋。”
过去的三十一年,赵兴一直这么认为。
赵兴被抽走了魂,没在玫子身后,没在新娘旁边,没在婚礼现场,没人知道在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的淌过去,像割腕自杀的男人滴下的血滴子,麻木又令人沉醉。
再清醒过来时,赵兴看到自己已经坐在了刚装修好的新房里,身边坐着已经脱下了秀禾,换上淡粉色睡衣的新娘,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若隐若现的眼熟的黑色蕾丝贴在胸前起伏的双峰上,微微收缩,又隆起,甚是晃眼。
突然下身一紧,他的大脑充血了一秒,迅速吻上眼前这张粉红色的嘴唇,将新娘翻在身下,闭上了眼睛。
手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个有些许陌生的身体,它在轻轻颤抖,但没有停下,勇敢地、带着几分冲动地朝着它该前进的部位游走。
风从没有关严实的窗户里吹进来,冲淡着屋内旖旎的气息,但无济于事。
赵兴始终没有睁开眼,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微微跳动的黑色蕾丝,随着心跳一起,加速,加速。
新娘的手搭了上来,在他的背上抓出红色的印子,声线搭着湿热的气流钻进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脸上的毛孔。
浑身燥热起来,他的身体和这屋里的空气一起升温,在某个平衡处达到最高点,他兴奋的轻轻战栗,却忽的一震,脑海里的黑色蕾丝有了主人。
缓下来,极其温柔,极其痛苦。
因为他看到,那蕾丝的主人是玫子。
顿了一会儿,新娘的气息渐渐平复,一双玉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胸口,在乳晕中间轻轻打着旋,趴上了他的肩膀。
赵兴却拿下那双手,翻了个身。
“睡吧,累了。”
留下新娘一双惊愕又气愤的眼睛在夜里发着光,还有手心里炽热的疼痛。
二
玫子坐在床前,看着窗外远处明明灭灭的灯光一朵一朵暗下去,努力的吸一口气,让烟头再亮一秒钟。
手指不停地触摸着手心里的某个位置,试图将烟蒂摁在上面的疼痛感同身受。她没有思想,因为没有力气,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就一根接着一根的把烟抽到头,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她觉得她应该哭一场,至少应该显得悲伤一点,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歇斯底里的乱哭一气,最好是在下着大雨的夜里,偶尔会有汽车经过的公路上。
可是夜空晴朗的很,星星们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看着这座城市,这个世界,这群沉睡的人。她眨巴眨巴眼睛,也是干涩,哭不出来。想站起来歇斯底里一翻,砸点东西吧,或者给赵兴打个电话乱骂一通,这么想着,感觉应该很过瘾很解气,却没有力气。
然后顺便也想到,她好像也不是女主角,女主角是今天婚礼上披着白纱的那一位。
默默的算着,十七、十八、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一岁,十五年。
玫子憋了一把,长长的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天慢慢泛起白色,玫子挪了挪发麻了的胳膊,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进卫生间。水龙头被拧的粗暴了些,可能有点不满,哗的一声一泻而下。
温度不够,腾不起水雾,镜子很冷静,映出玫子发黑的眼圈,一眼望见这不知熬的第几个通宵的姑娘,哦不,女人。
镜子是了解玫子的,洗手台也了解,柜子和书桌也都了解,她的习性,她喜欢的烟的牌子,她工作的时间,她发脾气的原因,她骂人的口头禅,她讨厌的对手,她爱的人。
她觉得奇怪了点,往常熬了无数个夜,为什么偏偏昨晚长出了这么多皱纹。
又马上想到,她三十一岁了,竟然三十一岁了,终于三十一岁了。
皱纹来了,财富来了,前程来了,那个让她妄想十五年的少年没来。
他长出青色的胡须,颜色在岁月里变浅,扎了别的姑娘的脸。
罢了吧,罢了。
玫子这样想着,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的安眠药,把剩下的最后两片吞进去,慢悠悠的走进卧室,关掉窗户,拉上床帘,空调开到二十八度,重重的躺在床上,伴随着楼下时有时无的汽笛声闭上了眼睛。
睡吧,再醒来时也许就什么都忘了。
三
赵兴是被妻子叫醒的,饭做好了,冒着殷勤的香味儿在餐厅等待着男主人的光临,他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湿湿的,在枕边摸到一片冰凉,愣了一下。
妻子适时的开口,你一直有晚上睡觉流眼泪的毛病吗?
赵兴打着哈欠,没吭声,坐起身,努力的回忆着梦里的情节。
记不起来了,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他恼怒地锤了下脑袋。
“好了,赶紧刷牙洗脸吃饭吧。”
妻子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出门,走时眼底落下了一层灰。
赵兴又回头看了一眼湿了大片的枕头,起身穿衣服离去,空气打了个漩涡,又深深的把空隙包围起来,密不可分。
饭桌上妻子缄不作声,只顾低头吃菜,赵兴倒有了些兴致,夸赞她的厨艺,青菜做的淡而有味,沁人心脾,比玫子那丫头强多了,玫子天生就不是做饭的料。
妻子却抬起头来,“玫子是谁?昨天婚礼上叫你出去的那个女人吗?”
赵兴自知说错了话,不再吭声,只闷闷的嗯了一声。
“你要懂得轻重。”
妻子也是个聪明人,只此一句,不再多说。
赵兴草草地扒完了饭,擦了擦嘴起身到阳台上抽烟,今天凉爽得很。
妻子在默不作声的继续吃饭,玫子在那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做着梦,一地烟头凉了,星星褪去,云一片一片的遮住天空。
赵兴看得见云,错过了星星。
玫子看过了星星,没等到云。
这样惹人讨厌的丑陋东西,让人错过,让人空等无期,让人流干眼泪。
它有个极有诗意的名字,有时也血腥,叫生活。
一支烟抽尽,赵兴转头看见妻子正收拾碗筷走进厨房,客厅里残余着早饭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孔和大脑。
突然觉得,一场梦结束了,另一场又开始了。
四
再见到玫子时,赵兴的女儿刚学会走路,在商场哇哇大叫地伸手够巧克力吃。
他一边哄着女儿,不可以吃哦,牙齿长蛀虫了会很痛的,一边莫名的突然想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推着推车走过来的玫子。
她显然也吃了一惊,嘴角的笑容凝固了几秒才绽放完整。
“啊,有女儿了,好漂亮。”
“哈哈,小孩子都长的讨人喜欢。”
“我记得我以前也特别想生个女儿来着,小公主一样。”
“是啊,那时候你天天跟我念叨……咳,结婚了吗?”
赵兴迟疑地看着玫子,期待掺杂着犹豫,就那样看着她。
玫子没有抬头,目光停留在他女儿身上,小姑娘也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阿姨,充满了好奇,忘了哭闹。玫子倒没有迟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没有。
赵兴愣了一下,看到她眼角的皱纹,有些心疼,又觉得这心疼无济于事,甚至有些混蛋。
玫子抬起头来,笑着看他的眼睛,“出去走走?”
暮春了,傍晚的广场上到处都是奔跑的孩子和跟在后面的家长。
“女儿叫什么?”
“赵瑰。”
“哈哈,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我?”
玫子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打趣的说。
“是啊。”
然后突然的,两个人尴尬的沉默了起来。
玫子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了。
“妈妈呢?”
“离婚了,女儿刚出生就分开了。”
“一个人带挺辛苦的吧。”
“嗯。”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在思考说些什么。
玫子看着远处拿着风筝奔跑的女孩子,八九岁的样子,可爱极了。
“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的话,大约也这么大了吧。”
赵兴抬起头,看着那个女孩子。
“差不多。”
“我们为什么分开?”
“忘了。”
“手上留疤了吗?”
“留了。”赵兴摊开手掌,那个小小的烟痕清晰可见,久远的疼痛感也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妻子生下女儿之后跟他讲的话。
“赵兴,你不该娶我的。”
他想起来结婚那天玫子突然推开门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说赵兴你出来的场景,那时玫子的眼角还没有皱纹。
“赵兴,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字字诛心。
说来奇怪,烟头灼烧皮肉时,竟没有一丝痛感,反倒是到了夜里,翻来覆去疼到了梦里。
他想起来更早以前,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毛毛躁躁把青菜烧成黑色端给他吃的样子;想起来二十二岁流在医院的孩子,还有那天玫子的哭声;想起二十三岁两个人为毕业到底去谁的家乡吵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想起来二十五岁那年玫子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回来跟他讲,以后我们结婚了你一定不能小气的样子;想起来二十六岁那年冬天,玫子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他的门口的样子,她说赵兴我好冷,我好想你。他记得外面下着大雪,玫子的手冻得通红。他想起来玫子二十八岁创业的时候,学会了不动声色的喝酒,默默的把烟抽到头,夜里回到家跟他大吵,摔掉他花了两天给她做的木雕的样子;想起来他走的那天,玫子的哭声,外面的雨声,厨房咕噜叫的水气声。
后来玫子熬过去了,不再喜欢摔东西,能忍住脾气,听得进道理,把青菜做成它本来的颜色,有了钱,买到了房子,喝酒只在必要时刻,抽烟不再那么频繁。
她从赵兴从前的城市赶去他后来的城市,在他的婚礼上终于见到了他。
那年她三十一岁。
五
天暗了下来,赵瑰静下来,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风一阵一阵的吹过来,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
“赵兴,如果你当年没走,我们是不是早就结婚了?”
“我一定会走。”
“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有多爱你。”
“那现在呢?”
赵兴把女儿往怀里揽了揽,抬起头看着天空。
“玫子你看,今天晚上有星星。”
“嗯,还飘着几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