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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将军甲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铁锚,不断下坠。
最后的感觉,是北境凛冽的风沙刮过铠甲的刺痛,是手中长戟饮饱鲜血后的沉重,是胸膛被敌军长矛贯穿时,那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响动。
他,大胤朝镇北将军萧破军,于祁连山血战三日,力竭而亡。
马革裹尸,将军宿命。
黑暗吞噬了一切,感知彻底消散。
……
然后,是光。
并非来自九幽地府或西方极乐,而是……头顶一盏惨白、刺眼,镶嵌在网格状天花板里的灯管。它稳定地亮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食物腐败和人体排泄物的酸臭,蛮横地钻入鼻腔,将他从金戈铁马的幻梦中狠狠拽出。
身下是粗糙、僵硬、带着潮湿凉意的布料。手臂和腿部传来被束缚的紧勒感,不是沉重冰冷的将军铠甲,而是某种更具强制性的、粗糙坚韧的布质带子。
远处有模糊的、持续的呜咽,像受伤的野狼。近处,规律的“嘀嗒”声,不知来源。
还有……脚步声。皮鞋底敲击在光滑坚硬地面上的声音,不疾不徐,正朝着他而来。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聚焦困难。低矮、布满污渍的天花板,剥落的墙皮,右手边是柔软的、暗沉的墙面,上面有几道深刻的划痕。左手边,是一面巨大的、透明的厚实树脂板,隔开另一个狭小空间,里面一个蜷缩的影子一动不动。
这是……何处?阴司判堂?如此怪异!
他试图挣扎,束缚带骤然收紧,勒进皮肉,带来真实的痛感。体内那曾经奔涌如大江的内力,空空如也。这具身体,虚弱、沉重,处处酸痛。
“嗬……”一声嘶哑干涩的声音从他喉咙挤出,微弱得可怜。
门,“咔哒”一声开了。
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个,穿着浆洗发硬的白色制服,面容冷硬,手持硬皮文件夹。后面一个,同样白衣,体型魁梧,面无表情,端着白色塑料盘,上有小纸杯和插着吸管的口服液。
白衣人翻开文件夹,目光扫过,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平静,淡漠,居高临下。
“三号病人。”声音毫无温度,“林烨。该吃药了。”
林烨?谁是林烨?
一股被亵渎的暴怒轰然炸开!他是萧破军!是十万北凉铁骑的统帅!是让蛮族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
“大胆!”他嘶吼,声音却破碎不堪,“本将军萧破军!尔等魑魅魍魉,安敢囚禁于我!速速松绑!”
医生(他直觉这白衣人是医者)甚至没看他,用笔在文件夹上记录着什么,对护工微微颔首。
魁梧护工上前,一手稳稳按住他挣扎的肩膀,一手将纸杯和口服液递到他嘴边。
“该吃药了,三号。”护工的声音沉闷,不容置疑。
“滚开!”萧破军拼命扭动头颅,躲避那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白色药片和标签模糊的液体。恐惧,冰冷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他。这不是战场,不是他理解的任何地方!
“系统!系统何在!”他在内心狂喊,那是他濒死前突然绑定,承诺带他征战万界的奇异存在,“扫描此地!破开囚笼!”
死寂。脑海里那片曾经闪烁着任务列表、技能图标的空间,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回应。
护工的力气极大,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嘴。苦涩的药片塞入,紧接着是怪甜的液体。他被呛得咳嗽,无法反抗,感受着那冰冷滑过喉咙,落入胃袋。
一股沉重的麻木感开始蔓延,头脑中的愤怒和混乱被强行压下,变得迟滞、模糊。
医生合上文件夹,看着逐渐停止挣扎的他,对护工摆了摆手。
护工松开,退到一旁。
医生低头,看着床上眼神涣散却仍死瞪着他的“萧破军”,像例行公事般问:
“三号病人,该吃药了。你的将军梦,还没做完吗?”
将军梦……
那祁连山的朔风,那染血的长戟,那力战而亡的壮烈……是梦?
不——!!!
他在内心咆哮,却无法阻止药物带来的昏沉,黑暗再次温柔而残酷地将他淹没。
只有那句平淡的问话,在意识沉沦前,反复回荡。
……还没做完吗?
……
第二道:仙人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次凝聚。
这一次,是九天罡风撕裂神魂的剧痛,是万载苦修即将化为画饼的不甘,是面对煌煌天威时,那深入骨髓的渺小与绝望。
他,青云门万年来最年轻的元婴剑仙洛无尘,于九天阙渡飞升之劫,心魔骤起,劫雷反噬,形神俱灭。
大道无情,仙路终蹉。
熟悉的坠落感,熟悉的黑暗。
……
然后,还是那盏惨白的灯,那呛人的消毒水味,那粗糙的束缚带。
他睁开眼,眸中曾映照星海、洞悉虚空的剑意,此刻只剩下茫然与震惊。这方寸囚笼,毫无灵气,污浊不堪,如何能困住他元婴真仙?
脚步声再临。
门开,同样的白衣医生,同样的魁梧护工,同样的白色小盘。
“三号病人。林烨。该吃药了。”
林烨?又是此名!
洛无尘心中震怒,却强行压下。此境诡异,需谨慎探查。他试图运转神识,泥丸宫却如铁板一块,神念丝毫无法离体。这具肉身,孱弱不堪,窍穴堵塞,简直是天生的废体!
“尔等何人?此地是何所在?”他声音清冷,试图保持仙家气度,奈何嗓音干哑,毫无威仪。
医生面无表情,记录。护工上前,递药。
“吾乃青云洛无尘,尔等凡俗,可知囚禁真仙的因果?”他试图以理服人,同时暗中感应体内是否还有残存仙元。
毫无反应。护工的手稳定而有力,捏向他的下颌。
羞辱感涌上心头。他,洛无尘,何曾受过此等对待!便是仙界大能,亦对他以礼相待!
“放肆!”剑仙的傲气让他再次挣扎,束带深勒。
药片塞入,液体灌下。那沉重的麻木感再次袭来,迅速瓦解着他的清醒与坚持。
医生低头,看着这位曾经的元婴剑仙,平静发问:
“三号病人,该吃药了。你的神仙梦,还没醒吗?”
神仙梦……
那九天劫雷,那万年修行,那御剑逍遥的岁月……是梦?
道心剧烈震颤,几乎崩碎。
黑暗淹没之前,洛无尘(或者说林烨)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深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
第三道:帝王冕
这一次的“死亡”,是玉阶染血,是宫墙倾颓,是三尺白绫绕颈的窒息。
他,刚登基三月的大周幼帝姬胤,于宫廷政变中被篡位的皇叔赐死,国破家亡。
皇图霸业,终归尘土。
坠落,黑暗。
……
醒来,依旧是那间囚室,那盏灯,那气味,那束缚。
他,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意识,是幼帝姬胤。他惊恐地看着四周,这比冷宫更可怕的地方!他是天子!是真龙!
脚步声响起时,他浑身颤抖。
门开,白衣医生与护工入内。
“三号病人。林烨。该吃药了。”
“朕……朕是皇帝!朕是天子!”幼帝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色厉内荏的尖利,“你们这些逆臣!要弑君吗?!护驾!护驾!”
无人回应。只有护工机械地上前。
“放开朕!朕赏你们黄金万两!封侯拜相!”他拼命许诺,挣扎,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药力无情地灌下,麻木感蔓延。
医生低头,看着这位曾经的“皇帝”,例行公事地问:
“三号病人,该吃药了。你的皇帝梦,还没做够吗?”
皇帝梦……
那九龙宝座,那山呼万岁,那还未展开便已终结的帝王生涯……是梦?
泪水从少年眼角滑落,混合着药液的残渍。他不再挣扎,蜷缩起来,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
碎梦时分
一次又一次。
侠客、才子、富商、将军、仙人、帝王……无数段或辉煌、或平凡、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在这具名为“林烨”的躯体内轮番上演,又在那白色的药片和冰冷的问话中,戛然而止,破碎成空。
他被束缚在床上,经历着电击治疗。冰冷的电极贴上太阳穴,强烈的电流贯穿大脑,带来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意识剥离的极致混乱。
就在那混乱的巅峰,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检测到适配灵魂……开始绑定……”】
【“宿主林烨,已成功载入《万域独尊》世界。终极任务:登临神座,执掌万道。任务完成,即可成神,回归现实,并获得一切……”】
……
最终,所有的记忆碎片,所有的“人生”,如同百川归海,轰然汇入一个庞大而统一的“设定”里。
他不再是某个单一的将军、仙人或帝王。
他是凌霄!是横推万古,脚踏诸敌,历经无穷磨难,最终熔炼万道,加冕为唯一至高神的——凌霄神帝!
那系统,陪伴他万载,指引他、辅助他,助他登临绝巅!
此刻,他正站在那由亿万星辰铸就的神坛之上,脚下是匍匐的群山与垂首的神魔,体内奔涌着开天辟地的神力,即将接受诸天万界的朝拜,成就永恒!
光芒万丈,荣耀加身!
就在那加冕为神的最后一刻,就在他即将触及那至高权柄的瞬间——
天空,突然撕裂了。
不是空间裂缝,不是法则崩坏,而是像一块劣质的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外部,“嗤啦”一声,粗暴地扯开!
神坛、星辰、群山、神魔……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色彩迅速晕染、模糊、剥落、消散。
视野再次被那低矮、布满污渍的天花板取代。
鼻端再次萦绕那刺鼻的消毒水味。
身体再次感受到那粗糙的束缚带,和身下床铺的坚硬。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咔哒。”
门开了。
那个穿着浆洗发硬白大褂的医生,那个手持文件夹的冷硬男子,再次走了进来,站在床尾。他身后,跟着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端着药盘的魁梧护工。
医生翻开文件夹,目光扫过,然后落到他脸上。那眼神,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平静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整个世界,那由无数快穿人生、最终汇聚成的唯一神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得无声无息,连一点尘埃都未曾扬起。
林烨躺在那里,眼神空洞,望着天花板。他没有挣扎,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医生低头,看着他,用那与脑海中“系统”提示音何其相似,不,是根本一模一样的、毫无感情的声调,平静地问道:
“三号病人,该吃药了。”
他顿了顿,像是给了对方最后一点反应的时间,然后才接着问出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
“你的美梦,”
“还没醒吗?”
……
林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视线聚焦在医生脸上,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纸杯上。
他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抬起颤抖的、苍白消瘦的、属于“林烨”的、带着新旧勒痕和细长划痕的手,接过了那个纸杯。
白色的药片,静静地躺在杯底。
像无数个世界、无数段人生、无数场悲欢离合,最终凝结成的、唯一的、沉默的真相。
他仰起头。
将药片,倒入了口中。
然后,拿过那瓶口服液,用吸管,将里面带着怪异甜味的液体,一饮而尽。
动作顺从得,没有一丝波澜。
医生在文件夹上记录完毕,转身,和护工一起离开。
房门关上,落锁声清脆。
林烨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许久,许久。
直到那沉重的麻木感再次蔓延,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属于“凌霄神帝”或是其他任何人的意识,也彻底拖入浑噩的、无梦的深渊。
仿佛有无数世界的幻影,在那惨白的灯光下,最后闪烁了一下,然后——
彻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