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很流行看电影《芳华》。我最好的朋友约我一起去看,我顾左右而言他地没有正面回复她。最后,我们没有一起去看《芳华》,也不知她有没有去看。我有些心虚,没敢问她。
我不想看这部电影。
有一天在和菜头的公号看见有人问他:“看《芳华》了吗?”
他回答:“没看,我那时候还小。”
我心中一阵高兴,终于找到了正确答案。
然而我是个寡淡的人,活在我自己的小世界里,没几个人来约我看《芳华》,也就再也没有机会说:“我不看,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他们在干啥。”
是的,我生于七十年代,但是我一点都不怀念我的七十年代。
我那时候还很小,我只记得一个一个的不相关的画面,那些画面大多数都是拮据的,贫困的,不快乐的。
用今天的一个名词来说,我那时候是个留守儿童,父母工作忙,我一岁多一点就被交给乡下的外公外婆带。
我记得我有个喝糖水的玻璃奶瓶,有一天摔碎了,我守着那堆玻璃碎片哭了很久。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我外公外婆每天在他们的包谷面饭中间给我蒸一小碗米饭。那碗米饭很少,不够我吃,吃完那一小碗米饭,我也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吃包谷面饭。那个面饭很干,难以下咽,我经常吃着吃着就噎着了。外公教我把左手放到头顶,右手握拳轻轻敲击左手,卡在脖子里的饭就下去了。我总记得小小的我在不停地敲自己的小脑袋。
我是个城里来的小孩,虽然我根本不记得“城里”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就是城里来的小孩,大家会嘲笑我,我痛恨我是城里来的小孩。
冬天里,村里的小孩都只穿一两件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是我会多穿一件看起来稍微厚一点点的衣服,那是我妈妈托人辗转带来给我的。我穿着这件衣服出去玩的时候,村子里的那几个大小孩经常会脱下我的这件衣服,扔在地上,让每个小孩踩过,还有我自己也必须踩过。我一边哭一边踩我自己的衣服,好像被踩在地上的是我自己。
我外公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用石笔教我在青石板上写字,做数学,还逼我背唐诗。我头抵着墙,像念经一样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听见外面小伙伴们玩耍的嬉笑声,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上。
我记得我们邻居家有一只大公鸡,它总是追着啄我,那只公鸡好大,比我还高。等我长成一米七十的大高个,也还是觉得那只公鸡比我还大。
到我六岁那年,我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城,因为我第二年就要去上小学。
我很兴奋地告诉每个小朋友,我要回城里跟我妈妈在一起了。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
我记得我被抱上回城的大卡车,为什么会是大卡车?我一点都不明白。我背靠着卡车侧面的围栏站着,双臂张开,双手各抓住一根铁栏杆。我看见我外婆追着汽车一边跑一边哭,我就这么站着看着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一直到她消失不见。
夜里,我拒绝我妈妈抱我,我拒绝上床,拒绝跟任何人说话,自己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
在我的整个儿童期,整个青少年期,都不曾与我的父母建立起很亲密的关系,我一直都是那个养不亲的疏离的小孩。
在我成年之后,经历了不少人世沧桑,反而与母亲亲近了一些。
母亲有一次说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把我送到乡下交给外公外婆带,又在我六岁那年把我和他们分开。
说是这么说,现在来想想,那其实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哦!关于那场战争,我记得有一次防空警报。防空警报响起时,我父亲带着我们跑下楼,抱着脑袋一小溜地蹲在墙边。我恐惧地等着炸弹掉落,想着也许我就要被炸死了,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但是我哥哥嘲笑我是个笨蛋,“这是演习!你不知道吗?你这个笨蛋!”
那是我离战争最近的一次。
我不喜欢1970年代,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197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