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大约在5岁之前我们一家还和爷爷奶奶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有个正正方方的天井。雨天里,我就喜欢拿着竹椅坐在廊边,望着雨串儿从神奇渺茫的天空坠落到天井里,噼里啪啦地打在一颗颗透着青绿的鹅卵石上。雨水真干净,鹅卵石真滑溜,我常常一望就一整个雨时。爷爷曾说,每一块石头里都藏着一个故事。这满方井的石头,不就藏着上百个故事。我静静地看着它们仰着脸,任凭雨水冲洗,却从不睁开眼睛,从不说一句话,我心里着急得很。我怔怔地盯住其中一块,希望不要错过它们活动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猜想着它们怎样被溪流卷到了岸边,被谁捡进了口袋,又在哪天被丢了出来。它们是这样一直待在原位一动不动,还是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四处乱跑?它们的故事长还是短,伤心或是开心?
同样神秘的还有站在天井一侧的一米多高的榕树盆栽,它盘根错节地稳扎在地,花盆早已禁锢不住它,它的根须蔓延到了天井牙子上。也不知道是谁把它移植到此,从来也没见人给它浇水,它就像天生就在那里似的。它的叶子小巧精致,绿意盎然,一片一片,不卑不亢地彰显着生命的活力。方井里就它站得最高,最精神,纵然它的绿荫下也总是簇拥着几块鹅卵石,但我还是感觉它孤单得很。我每天总会多看它两眼,偶尔会在它的叶片上写字,心里总觉得它能收到这封“绿叶之信”。
奶奶也喜欢坐在天井旁,走道边上有个圆石头墩子,那几乎奶奶的专属座位。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一丝儿风也没有。奶奶轻摇蒲扇半眯着眼坐在石墩上,嘬拢着嘴,淡淡地发出“嘘·嘘·”的声音,声音似有似无,令人听着似有风来。奶奶说这叫“请风来”。我拿把竹凳坐在奶奶身旁,原本燥热的空气中似乎真的有风赶来,一声相请,一缕微飔,凉意沁满身心。“风要怎么请?”我好奇地问。“风就藏在门口那棵大榕树的叶子下,你轻轻一叫,它就从叶子里钻出来,从天井里跑进了来了。”奶奶漫言道,“你叫它的时候要轻,要柔,像云一样,像溪流一样。”我学着奶奶的样子“请风来”,果然,我“请”得越柔,风就越在我身上缠绕,有时拂过额前,有时踮在笔尖,亦或者从耳后绕着脖子转圈圈。后来,我时常在奶奶的“请风”歌声中睡着了,即使天气炎热,也不曾汗流浃背。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有天井的出水口,只有一本字典大小的口子,却无论下多大的雨,它都能吞吐自如,仿佛巨人的嘴,咕噜咕噜地永远也喝不饱。晴日里,我拿着手电筒往里照,却只看见一条黑漆漆的水道,不曾看见巨人忽闪的瘆人双眼。
院子里的石桌
老屋外宽敞的场院一角有块石桌,刚好够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并排躺下。粗糙的原石表面,坑坑点点地留着硬铁凿子锥心舞蹈的脚印。它古朴安静,自带着绝尘脱俗的淡然气质,让人一见就知道它的出身不凡。那个年代里,长条原石常见,像这样的方形整块石材确是极少见的,因为当时的石材都是光靠人力从山里运下来的。这块石桌可是抢手货,需要掐准时机,时刻紧盯,稍不留神,它已被抢了去,或是玩纸牌、捡石子儿,或是变成茶、餐桌,成为侃天说地的核心地段。
夏日的傍晚,把粥和菜摆上石桌,再围上一圈椅子,就着漫天繁星,拌上仲夏夜晚微醺的风,撒上些生活嬉笑,这样的饭菜真是越吃越香。晚饭后,锅碗瓢盆收拾完毕,石桌也被擦洗得干干净净。这时,我总是眼疾手快地爬上石桌,抻直四肢,感受着石桌上太阳的余温,淡淡的,好像正亲昵和石桌脸贴脸,我能感受到它是活着的,是有体温的。就这样躺着,望着浩瀚无边的夜空,感觉有数不清的的眼睛正审视着你,你就像是原始森林万千落叶里的一小只蚂蚁,迷茫慌乱,找不到出路。可是上天是仁慈的,在你悲悯自己的渺小时,它赐予你流星,给你许愿的安慰。
奶奶不太喜欢我躺在石桌上,说太阳的余毒会让我长痱子,可也拗不过我,只能拿着蒲扇轻轻地帮我扇风,嘴里“嘘嘘嘘”地“请风来”。等到桌凉夜冷,我沉沉睡了一觉后,她才把我摇醒,让我进屋睡,不让我被露水钻了骨头。
后来老屋重建,这块石桌就没了踪迹,就像耄耋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然后默默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