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端午。
我离家工作好几年,端午假期短且归家路途遥遥,我早已不在乎所谓过节。
但今年与往年不同,我不慎摔伤只能回家静养,
正好碰上端午时节。
阴历五月,在老家已经是丰收的开端。
家门前的桃树,绿叶掩映下,一颗颗鲜桃已被阳光染上脂粉惹得小鸟垂怜啄食。生命的蓬勃在这里肉眼可见。前几日还是都是花的瓜藤,过几日再去看已是满藤挂果,争先恐后要证明自己。
如此野蛮嚣张,势必要占领接下来几天的餐桌。
与这种蓬勃生命力截然相反的,是我的奶奶。她真的老了,一张背弯的像拉满的弓,她夏天常年穿一对灰色的老布鞋,配到脚踝的尼龙短袜,多为白色。裤子是亚麻质地的素色长裤,上衣则是各式碎花的雪纺衬衫,花色也基本都是蓝白粉之类的淡色。头发是大姨帮她剪的,她自己要求的齐耳短发,梳的整整齐齐,用两个大的一字夹从耳后夹得规整。她每天都这样打扮,让我觉得她好像凝固在时光里,意识不到她滚动的年轮。
恍惚间她已经84了。
八十多岁,与她而言已经是跟老天爷借日子来过。60岁她就给自己去拍好了身后事的照片,寿衣也已经裁好。也请村里的人打好了棺材,木材是自家山上砍下来的松木,她请了老木匠来家里做这方棺材。我那时候还小不懂此事严肃,总是去围着老木匠看他忙活,看他用墨线标记,看他拿红色的中华铅笔在木方上划线,看他用刨子将木方整理平整,地上刨的全是木屑。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松柏的木质香气,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小时候不懂生死的分量,以为死只是一个瞬间得状态,像睡觉吃饭一样,是可以自己选择的事情。所以我问奶奶:“奶奶你什么时候会用这个呢?”那方棺材如今放在家里偏房,拿一块白布盖着,静静等着时光某一天将它启用。童言无忌回想起来也是天真残忍。现在这口木棺,我已不敢多看。
每年端午她都会包粽子,家门口特地种的一片植物,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种植物真正的名字叫箬竹。奶奶会在露水微曦的时候去摘箬竹叶,这是包粽子的重要食材。粽叶需取大小匀称表面光滑的采摘,不亚于挑选艺术品。奶奶佝偻在一片翠绿里细细挑拣。一个清晨,她需要摘下两三百片以供使用。
粽叶摘回来后还得一片片清洗干净,这种事她从不让我插手,即使如今手脚灵便程度已大不如前,也坚持事事亲自动手,从不想麻烦小辈。
洗干净粽叶后还需要滚水蒸煮以保证韧性,使其“包扎”时不会被破坏。捆扎粽子的绳结也有讲究,为求方便如今大多选用普通毛绳。奶奶坚持用老法子,取棕榈树将发未发的那匹树叶,撕开后放锅中同粽叶一起蒸煮,而后取出粽叶温水浸泡,粽绳则悬挂室外晾晒。
功夫耗时,粽子一般在端午前一天就包好。不同于大多数南方喜包蛋黄肉之类的咸粽,老家粽子只有糯米一味馅料,称之白粽。做白粽的米选的是当季糯米,糯米提前用水泡发,到包时颗颗米粒圆润可爱。
家族女人,只有奶奶坚持包粽子。也因为她会包,家里其他人也更犯懒。如今物质富足,吃这一口于小辈而言不过念想风味,取两支已够解馋。奶奶也享受这种被需要,年年乐此不疲各家派送。
她包粽子,我基本都是围观状态。她也知道我爱看她包,每次要动手前都会叫上我。她把要用来捆粽子的棕榈叶挂到四方桌的桌腿上,泡好的糯米散着淡淡香味被装在铁盆里,湿润的粽叶已按大小分开。奶奶怕小辈们吃不下,一个粽子只包一两左右。她将一切估量的刚刚好,三斤糯米,三百匹粽叶,包两捆也就是差不多四五十个粽子,正好够她分发,且能余几个供自己饱食。
包一只粽子需要三匹粽叶,先取两匹稍大的一首一尾叠整齐,而后只见奶奶手腕灵活一转,粽叶变成好似漏斗的形状,她总能把那个漏斗转出漂亮的尖,利落干净。我见着好玩也要学包,但要么转出来漏斗过小,要么四处漏馅,尝试几次无果也就放弃了。继续看着奶奶包。
那个漏斗的形状出来,奶奶就往里插上一只红色筷子装糯米去捣紧实。对于她包的粽子,她都有她的要求,如果不够紧实,是不能称之为好吃的。等到糯米平齐到漏斗的沿口,她将左右两边余出的粽叶往中间一折,这个时候她的双手灵活得像两只翻飞的蝴蝶,再取一片稍小的粽叶从中对折盖住沿口,多余部分往旁边对叠再利落的用棕叶绳子扎住,不出半分钟,一只小巧玲珑的尖头粽子已经悬挂在绳结上。包粽子在我看来复杂难搞,对她确实十分轻松的伙计。手上动作不停,嘴边还会跟我拉起家常。她跟我说她年轻时候,端午是没有粽子可以吃的。那时候大家集体做工,国家分配柴米油盐,凭劳动所赚工分领取。就连怀孕时候,也只能去领两斤红糖泡水。
她连连感叹,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那么穷。也会突然一股惋惜口气,如今世道变好,物质富足,可惜已无多少时日享受。
我默默听着,偶尔附和。她耳朵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她叫我答三遍她才听到。爷爷在我爸爸未婚时就患了胃癌离世。讲起这些不是为了交流,只不过没人诉说,需要个人来讲一讲。
说话间,几十个粽子就完成了。
遍食百味,大多求一个新鲜。奶奶的粽子亦是如此。刚包好就需要下锅煮熟,冷水下锅,奶奶生柴添火不亦乐乎,炊烟和水汽一同升起来,她的身影在烟里雾里朦朦胧胧。
奶奶散养着一只狸花猫,那小猫养了三年也还是小小一只,每天跑到阁楼顶上抓老鼠,灰灰麻麻的毛色不显脏,但摸一把手指就一层黑印。奶奶对这只小猫心疼得紧,每到吃饭时刻总会唤它,猫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绕着她的脚蹭。这是属于他两的默契,儿孙不在身侧的时候,这只小花猫陪着她。
煮熟几十个粽子不是易事,灶台之下需有源源不断的火力输送,奶奶抱着灰溜溜的猫坐在灶台边打盹,小猫在她膝盖上打起呼,她叮嘱我也帮着看住火。我顺从她的话,盯着那汪红。
傍晚时分才得以揭开锅盖。小时候父亲为了吃一口新鲜粽子,总是熬到半夜。奶奶每次说起都一股好笑口吻。那时候的日子不清闲,粽子也是忙活一天回来才包得上,一家人常常是要忙到半夜,在灶火前等着那满裹糯米的芳香成熟,个个面庞被火光映成太阳般的金黄。现在却几乎没有这种机会围聚一起。奶奶没有表示出落寞,只摸摸自己的猫。
她轻巧的剪了几个粽子下来,三下五除二剥开,洁白糯米已染上竹叶的清香,碗里热气升腾,奶奶找来红糖,撒一把,嘱咐我趁热吃下。
“好吃吗?”她满眼关切。
我点头,再咬一口做表示。糯米紧实弹牙,蘸着糖入口,热水冲着心口的甜。
她见我喜欢,也笑开来,嘴上自嘲着:“人老了,没那么利索了。包的不好,好吃就行。”
“奶奶包的粽子最好吃了。”我知道她在等这句。
因为是家的味道,这一口,提醒着我来自何处。
希望来年还能吃到奶奶的白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