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平淡说出的话让我也不由一惊,他是何等人物,他怎能,又怎会在这样神魔一线的时刻,轻易舍弃自己半身仙力,所渡之人,更是魔族魔尊。
墨渊从来都是一身正气的天族战神,自降生便命定守卫天族,万万年来他也一向为人严谨,恪守使命。当年神魔一战,他的轩辕剑,冷硬刺穿了魔尊少绾柔软的胸膛,当时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他们曾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人。
少绾魂飞魄散之后,就这样消失沉寂了十几万年。这其间我执掌了帝印为天地共主,四海八荒逐渐平息了战火,趋于平和安宁,墨渊收起了轩辕剑,低调隐居在了昆仑墟,后来他座下的一十七位弟子,皆在不俗的神位阶品。
我与墨渊个性大不相同,从来并无深交,能将我们连在一处的,除了四海八荒安泰一说,便只有一个人,这人便是魔尊少绾,神魔两立,相爱相杀,可惜这是他们的宿命。当年少绾一桩,虽然墨渊有绝对站得住脚的立场,可当少绾被他的轩辕剑所伤,满目悲凉,从此,墨渊眼中也带了同样的悲凉。
我从前并不能理解这样矛盾纠结着的感情,直到后来我的心里也有了一个人,也懂得了这样的情绪。而今,四海八荒变数莫测,我决心一搏天命,求一份红尘缘法,昔日追随着我报恩的青丘帝姬,不久前已不只是一方君主,更是我名正言顺的帝后。尽管很多事情还未得尘埃落定,尽管前路之上仍旧荆棘丛生,总归不再是独自一人,可以相互扶持取暖。
相比凤九与我,少绾和墨渊仍是僵持着。墨渊一贯沉默持重,少绾总归对往事含怨,表面上都清楚分明,实则暗里记挂。可而今墨渊的一席话令我惊讶不已,他语调平静的告诉我,他将自身的一半仙力,渡给了少绾。我的惊讶有三,其一,墨渊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有此一举;其二,少绾个人高傲,她怎么肯;再者,神魔法力本相斥,墨渊是如何做到,将自身仙法悄无声息的渡给她的。墨渊与我不同,我本不属神界,术法亦神亦魔,本就在乎一念之间,因此我渡修为与少绾并无什么;可墨渊却是正经的神族一脉,他的术法也刚正不阿,即便他一心帮衬,可魔族如何能消受的起他的神力。
墨渊静静望着我的蹙眉沉默半晌,他的眼光悠远,眼底没有太多起伏,他淡淡道:
这本是我欠她的。
眼下的事态,我并无心顺着他恩怨情仇的路子说下去,只是问道:
神魔法力本相克相斥,自上古一来,能神魔一体的,不过本君一人,上神为神尊尊神,何以能轻易将自身法力渡与魔族之人?再者——
我略沉吟:少绾的个性,她怎么肯?
墨渊似乎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他稀疏平常道:少绾——一开始自然是不晓实情的。我挑眉不语,他抬起手指抚过鼻翼,嘴角带了点浅浅的笑意:她那样骄傲的性子,她怎么肯受我的一星半点什么。
我也轻笑:也是,不过她如今与缈落酣战几日,怕是不知晓也知晓了。
墨渊深吸轻吐一口气,沉声道:现下的情形,日后一战怕是难免,她如今已不同往日,便是在魔族也是如履薄冰,总是要旗鼓相当才好。
我内里琢磨着,能像墨渊这样悄无声息的将自身神族法力渡与魔界中魔道深厚之人而不为其所知,不外乎两个方法,其一,将自身神力提出躯体,继而萃取炼造,生成一器物,与欲赠与之人携于身侧;再者,便是已半身仙法祭出一个执念,以执念牵引法力与他人。无论是哪一种方法,都无疑耗费了墨渊大量的仙力和心神。
我并没有再问下去,这总归是他们的私事,无论墨渊用了怎样的方法,他的一片苦心,所为不过助少绾一臂之力,无论因为他觉得亏欠了她,还是因为他还爱她;又或者两者皆是。而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所需过问之事。
墨渊自始至终面色如常,好像一切理应如此,他顺手沏了茶,递了一碗给我,又径自端起一碗轻抿一口,随即又放下,茶碗是还没放稳,殿堂的门便被粗鲁的一脚踹开, 一柄枪头,系着红缨,闪着寒光率先映入眼帘,随后进来一个人影,青衣玉面,单薄凌厉,眼角眉梢都堆积着极致的愤怒,正是消失了数日的魔尊少绾。
少绾挺身而立在殿堂门口,手持她一贯使的长枪,身姿飒飒,面容肃然,带有怒气,她冷眼看着殿里正襟而坐的墨渊,眼角余光又撇到一旁的我,刹那间她眼中有一抹复杂的情绪流转,只短短一瞬,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我垂下眼帘,将手中的茶饮尽,起身无声告辞而去。走过少绾身旁时,她侧脸道:庆姜出手,被缈落逃了去。姬蘅公主到是被我带了回来,略沉吟,她又道:请帝君让凤九稍安勿躁,此人,不简单。
我听了,微微颔首而去,心里却是琢磨着,一个魔力甚微的女子,如何不简单;不过少绾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我并没有多问。
转身而出,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殿门还未关上,便听得少绾冷怒的质问:墨渊,本尊何需你施舍——殿里燃着沉水香,烟雾缭绕中,墨渊抬眼,眼里满满都是酸楚。
我转身而去。任这两个情仇阻隔的人控诉澄清,我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解开心结,放下命数,给他们独处的时间,哪怕是愤怒的控诉,也是一种交流。
我随后往陵山军的驻地而去,承少绾直言,凤九如若得知姬蘅被少绾带了归来,我怕她会沉不住气。陵山军的驻地在扶摇山一座山间,山口在被风处,山体平整,可供安营扎寨,放眼看去,每处营帐口都挂了白绫,无声祭奠着年轻逝去的生命。
我信步走到主帐前,才要抬手挑起门帘,一袭白衣的凤九正急匆匆而出,正撞进我怀中,她抬头见是我,焦急道:帝君可听说了,魔尊带了姬蘅回来?
我扶住她的肩膀,感到她的身体都因为悲愤而轻颤,我轻声对她她:凤九,我知道。可是这件事需从长计议。
凤九皱紧眉头看着我,一双眼里布着血丝,有茫然不可置信:如何从长计议?我青丘的将军为她所杀,这还不够吗?
我温声劝道:凤九,本君自会还穆羽一个公道,不会让英魂枉死,可眼下这事,怕是事中有事,并不似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她仍皱着眉头,听我这么说,似有更多不解。我轻声道:进去说吧——
她犹豫着,到底跟我进到帐中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