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入院
(3)深红
那个女病人嘶吼的时候,不给声带留有一点弹性空间。《嫌疑人X的献身》里面描述男主角最后的哭泣是:“石神继续嘶吼,似是要呕出灵魂”。没错,我们这走廊的某个房间内,有人正呕出灵魂。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它也让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我在什么地方。我有些害怕。不绝于耳的声音快速在嘶吼,抽泣,呜咽,还有大口呼吸中转换,它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猫,多半儿像狼,在文明和原始之间游离。
夜还不够深,空调暖风徐徐,我却觉得冬夜最冷,也不过如此。我披上了外套,发现自己的手又开始抖了。这该死的手,四年前开始控制不住地抖,越是在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抖得越厉害。它们总让我在别人面前丢脸——一开始只是偶尔,当我在准备做作业演讲的时候,当别人离我太近而超越了“人际距离”的时候,当我觉得和我一起学心理的同学眼神看穿我的时候;后来变成了生活的常客,只要咖啡稍微倒满一点,就会抖出一些在办公桌上,在给同事递文件的时候,他们也总以为我很紧张。
“真的要命,我的脚好像也开始抖了。护士难道不去向值班医生汇报吗?那个女人已经哭了快15分钟了。”我紧张而有些愤怒地想着。这样下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个女人有可能会“灵魂完全出去而死掉”吧,难道隔壁的抢救室会在今晚用上?我开始在病房里踱步。
旁边床上的病人四处张望,直到我和她眼神对视。她已经上了些年纪,看上去有点虚弱,她眉头低垂,眼神有种苦滋滋的感觉,好像是在向我求助:“你去看看,你代我们病房的人去看看……”。
我穿上厚厚的雪地靴,假装不经意地先晃到了护士站。一个护士在电脑面前不停输入着什么,另外一个护士在准备分发晚上的药物。她们好像没有打算理那个哭喊的女人。我朝东边走廊望去。505附近围了十余人,不过没有人紧紧堵在门口,三三两两地保持着距离,观望、交头接耳,也仿佛在刻意给医生护士留一条通道似的。我靠近其中几个人,过于好奇地往房间里不时偷看。
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及肩的长发挡住了她垂下的脸。她剧烈的身体抖动抑或是我不明确的目光让人觉得她整个人都是模糊失焦的,唯有深红色的毛衣在她的哭声中显得疼痛。病房里别的人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走到女人床前又折回,不知所措。我听到旁边人小声议论:
“她是产后抑郁啊,很严重,来这之前都寻死两回了。”
“我告诉你啊!我听说她去年故意走到大马路上想被车撞,没撞着!”
“生孩子生成这样?老公怎么不来问呢?”
“真惨,可是她是不是应该住到后面去啊?”
后面?封闭病区?唔,什么样的标准才能住到后面呢?应该是精神分裂吧?或者脑受伤的病人?或者正在尝试自杀的病人?我正琢磨着,护士推着分药的小车过来了。护士小姐并没有按病房号逐一发药,而是直接来到了505。她让我们回自己病房,并声称这个病人吃完药就会安静下来。她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人们逐渐散去,毕竟要在熄灯前洗好今天的脏衣服,和别人轮流用完洗漱间、卫生间,安安静静地等护士发药,或者告诉护士今天自己哪里不太舒服;毕竟,在这里,有这样的事情,既有些出乎意料,也诚然不足为奇。我不想回病房,来到逃生用的楼梯间,这里黑暗、安静得出奇舒服,就像我大学课间经常去的顶楼一样,只属于我一个人。想着也许“深红毛衣”女士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平静下来,我坐到六楼的第一阶楼梯上抽烟,觉得很累。
坐下才发现,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透过面前的窗户,视线穿过门诊部矮楼,看到医院正大门的“精神卫生中心”几个硕大的红色LED发光标识。“精神”这两个字笔画太多了,导致那两个字好像比其他字更亮更红一些,躁动的红光氤氲在黑暗中。
夜晚的这个偏僻地方,除了这些LED字,什么灯光都没有。我忽然觉得那些字变成一束激光,平行透视的照到我身上,在我衣服上烫下一个红色logo。我的衣服变得和这里的床垫,被套,枕套一样,带着红色标识。我脱下一件,里面还有一件,再脱下一件,里面还有一件,每当我脱下一件的时候,皮肤上又自动生成一件,我好像永远脱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