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我的一天,从被一声呵斥吵醒开始。被呵斥,似乎是流浪汉摆脱不了的宿命,就像摆脱不了苍蝇一样。我是一个流浪汉,我是一个不到处晃荡的流浪汉。我在这个镇的这个工业园的这个商城的这个广场安了家。我家的全部家当就只有我本人自己。
与往日一样,在商城即将开门时,我被一个露着笑容的保安呵斥而醒——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边笑边发出冲天而上的斥责。他头发花白,却穿着标有“特勤”字样的黑色制服。我想,他应该是在彰显他“特别勤快”吧——天天叫我起床,能不“特勤”吗?保安并不驱赶我,哪怕我在这个广场晃荡或驻足一整天。但他不准我大白天在大理石板凳上睡觉,也不准我进入金碧辉煌的商城,我表示理解又不理解。不管怎样,我安分守己地听从着,不敢反抗。
不反抗不代表我不讨厌他,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因为我仰躺着看他时,能隐约看到父亲的脸庞,有时连他说话时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有父亲的味道——我讨厌着这个冒牌父亲,却又享受这种讨厌。也许,我的精神病更严重了吧?
我的正牌父亲死了,我记不清他死了多久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只记得他是被我家的墙压死的。依稀记得,那天拆迁队一大早就开着推土机浩荡而来。父亲说:拆不得,我被你们忽悠才签了字,我要找村长。拆迁队的头头甩出一张纸说:老头,白纸黑字在这,还反抗个屁,给我拆!
推土机便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父亲则被他们当中的两个大汉站在两边架了起来,他无法反抗,活像一只蹬着腿的青蛙。我当时就站在旁边,却露出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瘦弱的父亲不知哪来的能量,冷不丁挣脱了两个大汉的钳制,窜了出去,三四秒钟以内,父亲便跑到屋檐前,这时推土机刚好推向房前的承重墙……
正发呆的我,瞥见父亲被瞬间掩埋,本能地往前冲,却一脚踩在几根严重扭曲的钢条上,钢条反弹,我的下体遭受雷霆般的重击。不知是因为瞬间的疼痛还是因为悲伤过度,总之我昏迷倒地了。
醒来时,我被告知只剩一颗蛋,我没表露过多的忧伤痛苦,虽然下体像烈火烤炙一般疼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从此我将更加孤单了,毕竟只剩下孤蛋!
我没去开发商分配的新房住。热心的乡亲帮我联系了精神病院,他们认为我的精神肯定已经失常。因为他们发现我对自己的孤蛋若无其事。
我忍着痛苦趁夜溜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只是心里想着要走,仅此而已。走了多远?我没有概念,我只知道当来到这个镇的这个商城的广场时,我右脚的鞋底刚好与鞋面分离了。
我决定不走了,这个广场就成了我的家。